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父亲去世,让我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有些事,一旦做出,无法重来;有些话,一旦说出,无法收回。 —作者

 

吴海龙在自家院里留影


究竟什么是泪水?我曾经问过自己无数遍这个问题。也许,泪水就是在你伤心、愤怒、委屈、开心、激动,特别是悔恨的时候,每每在不经意之间在脸上划过的东西……

童年被踢,记了父亲的仇

  我的老家在双辽县王奔村。我出生在一个孩子众多的家庭,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三个妹妹,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在那重男轻女的年代,我无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高高在上的小皇帝。可是,自认为是天之骄子的我,在8岁那年却被父亲踢了一脚。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1957年的夏季学校放暑假,我在村前的水泡边上用夹子打山鸟,一群鸭子老来搅局,把夹子给弄翻了。我去赶,它们就跑到水里,让我无计可施。无奈之下,我想出个绝招,把鸭子们捉住,把嘴掰开,用木棍给支了起来。这招还真管用,立竿见影。它们的嘴被支以后,不在水里待了,由公鸭带头,母鸭在后,排成一字长蛇阵,慌忙向家中奔去。这事也太凑巧了,这群鸭子正是村中谁也惹不起的老许太太饲养的。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只见老许太太从院内破马张飞地跑到我身前,一把抓住我,不由分说就连拉带拽地把我弄到供销社家属区院内(我父亲在供销社工作),并尽其所能,又跳又骂,招来了一大群人围观。任凭我父母好话说尽,百般道歉,她就是不依不饶。

  为了尽快结束这场闹剧,无奈之下,父亲踢了我一脚。这一脚虽然不怎么疼,却把我与父亲的情感给踢远了。从此我不再亲近父亲,见了父亲躲得远远的,看得出父亲是一脸的无奈。现在想想,自己是多么幼稚、多么无知、多么可笑!古语说得好,“子不教,父子过”,小树节外生枝,不修理岂能成材?可我当时一点也不理解父亲。 

因母亲的死,更加怨恨父亲

  岁月如白驹过隙,一晃就在我对父亲不冷不热的状态下过去了8年。当日历翻到1965年时,我与父亲的关系大踏步地后退了。

  这年我从乡镇中学毕业,考上了县城的高中。学校离家40里地,我只能在学校寄宿读书。当时家中的状况十分糟糕,也令人揪心。母亲患上了子宫癌,而且到了晚期,癌细胞扩散了,虽经多家医院救治,仍然无效,已处于病危状态。医生最后告诉我父亲:“回去吧,做好心理准备,多备些止疼药……”

  当时家中大姐、二姐已远嫁他乡,三姐在九台读中专,家中的一切事务只能由父亲和三个未成年的妹妹支撑着。可是就在这种情况下,我做梦也不会想到,父亲突然离开了家,去怀德县搞社教去了。当星期日我回家知道了这件事时,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我怎么也想不通父亲会这么狠心、这么残忍,把这样一个沉重的担子推给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来承担。在我看来,父亲这么做,对我母亲而言,他是一个很不称职的丈夫;对我们子女来说,他是一个极不负责的父亲。我恨恨地想,既然你无情,就别怪我做儿子的无义了,从此以后咱爷儿俩便是陌路人。

  父亲走后一个星期左右,我收到了他寄给我的一封信。当时由于对父亲的怨恨,本想把信扔了,但转念一想还是看看吧,看看他在信中说了些啥,是什么原因、什么理由让他这么做。可当我读完这封信后,发现信中只字未提他搞社教的事,而整篇话语都是在劝说我。其中有一段话,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他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母亲的病,咱们已竭尽全力了,现在是无力回天啊!希望你能面对现实,要看得开、想得通,千万不要由此产生压力,背上包袱,影响学习,误了前程啊!”

  当时我读到这段话时,一股热流还是涌上了心头。但转念一想,他说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他不让我挂念家,怕影响我学习,可家中这种情况,让我怎么能做得到呢?他不是一个伪君子吗?

  母亲将要去世那一刻,我收到了供销社发来的加急电报。当我风风火火地从学校跑回家时(那时没有公共汽车),母亲已处在弥留之际,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任凭我喊破喉咙地呼唤,母亲仍然没有一丝反应。看着母亲离世之际,身边只有这么三个年幼的小妹妹,其他亲人均没在场,多么凄凉、多么痛苦、多么遗憾啊!我不顾一切地扑向母亲,跪倒在母亲身前,抓住母亲的手,号啕大哭,几欲晕倒,后被供销社的叔叔阿姨们给拉开了。

  母亲去世的第二天,父亲慌慌张张地赶了回来。当我见到父亲时,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只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你还回来做什么?”父亲没有回答我。处理完母亲的后事,父亲要回社教点去了,我也要回学校了。在分别的那一刻,父亲看了看三个妹妹,又看了看我,眼里充满了泪花。看得出,父亲的内心是极度的痛苦和无奈。但这并没有减少我对父亲的恨意。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一直默默地对抗父亲,几乎不与父亲说话。我一直耿耿于怀,想不通是什么原因使父亲这么做,这在我心中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小妹接班,与父亲关系降到冰点

  我和父亲的关系降至冰点的事情发生在1972年。1971年,我最小的妹妹从乡镇中学毕业了,但没有考上上级学校。这使一向爱说爱笑、活泼开朗的小妹突然变得寡言少语,神情恍惚。我看在眼里,很为她担忧,父亲更是心急如焚。为了扭转小妹的这种不良状态,父亲做出了一个让我震惊的决定:提前一年退休,让小妹接班。父亲的理由有两个,一是我在大队当会计,也算轻松自在,报酬也不少;二是供销社子女接班时有一条婚姻状况限制,即“已婚子女不得接班”。我当时已结婚成家,接班的大门对我来说已经关闭了。我虽然感到很惋惜、很失落,但也只能这样了。

  小妹接班后,每天高高兴兴地上班,快快乐乐地下班,家中的气氛也十分和谐。可不久情况就有了变化———转过年到了1972年的冬季,供销社在子女接班时,取消了婚姻状况限制这一条。当我看到几个与我同龄的接班子女(都已婚)都当上了供销社的职工,那真是春风满面,脸绽桃花啊!相比之下,我低人一等。我的工作虽然可以,但我终究是个农民。

  在极不平衡的心理状态下,我不分青红皂白,把怨气一股脑儿地撒向父亲。我找茬儿对父亲兴师问罪:“正是你提前一年退休,才使我失去了接班的机会。是你断送了我的前程,是你毁了我的一生!”

为父亲再婚设置障碍,使父亲孤独到老

  接下来,父亲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我们虽然还生活在一起,但我不再与父亲说话和沟通,不给予父亲支持和理解。

  由于对父亲误解太多,恨意太深,在父亲再婚的事情上我没有支持,采取了扯皮、放横的态度。更可恶的是,我为父亲设置了一条他无法跨过的 鸿沟,最终使他的再婚化为泡影,害得父亲只身伴孤灯,孤独了35年,直至去世。

  母亲去世时,父亲只有48岁。父亲退休不久,供销社的几位叔叔见父亲形单影只,很是同情,背地里积极为父亲物色适合伴侣。在他们的努力下,终于为父亲找到了一个很般配的对象。这位阿姨比父亲小了十来岁,身体很健康,性格很温和,气质也很出众。在供销社的几位叔叔安排下,父亲和阿姨见了面。经过交谈,阿姨对父亲毫无意见;父亲对这位阿姨也很认同,只是对阿姨身边带着一个6岁的男孩犯了犹豫,有点举棋不定。

  阿姨察觉出父亲的想法,当面就把事情挑明了。她说:“我身边这个小孩,他爷爷奶奶本不同意我带在身边,可孩子太小,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留在他爷爷奶奶家,不但给老人增加负担,我也放心不下。我先把他带在身边,过个三年五载等孩子长大点,他爷爷奶奶就把他接回去了。两位老人和我公开说过,孩子回去后,他的学习费用、生活费用和以后成家的费用都不用我管。眼下我也离不开他,但这是暂时的……”父亲听完阿姨这番话,就表明了态度,同意与阿姨结婚。

  当供销社的一位叔叔找到我,把父亲要再婚这件事告诉了我,并想听听我的意见时,我感到很突然,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感。回想母亲去世前遭的罪、受的苦,父亲没有服侍一天,他欠我母亲的情太多了,现在还想搞再婚,原来他是早有野心啊!再想想在小妹接班时,他独断专行,害我当了一辈子农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一股怒气陡然而生。我很不客气地讲了我的意见:“我父亲再婚,我无话可说。他有再婚的权利,但我也有我的生活方式,看来我只有与他分家另过了。他哪天结婚,请提前告诉我,即便找不到房子,搬到露天地儿住,我也认可。”那位叔叔听了我这番话,脸上显现出无法形容的震惊与惋惜。事后不知那位叔叔和父亲怎么交谈的,父亲再婚的事随之无声无息,烟消云散了。 

父亲去世,忍受不住良心的谴责

  直到2000年父亲去世的那一刻,我望着父亲僵硬的遗体,以及脸上浮现出的孤独无奈的神情,心灵才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想想母亲去世这么多年,父亲孑然一身,他该多么需要我这个唯一的儿子给予照顾、给予亲情、给予温暖啊!可我没有这么做,而是整天给父亲一副冷脸,让父亲心寒啊!对不起,我的老父亲!内心的愧疚和悔恨驱使我泪如泉涌,号啕大哭。我后悔,我好后悔,我忍受不住良心的谴责。泪水,肆虐地流吧!当然,这泪水里也释放了多年积压在我心中的愤懑和委屈。

  关于父亲狠心离家去搞社教的谜团,直到父亲去世几年后才得以解开。我偶然间遇到了当年和父亲一起工作的一位叔叔(母亲去世后,我们随父亲调转到公主岭市刘房子镇,离开了原地),在我的询问下,叔叔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

  他说:“当年你母亲患病,你父亲从供销社先后借去了2000多元钱(这在当时是天文数字),这笔钱占用了供销社的进货款。你父亲很感激供销社的领导和同志们,在工作中积极肯干,勇挑重担。另外,你父亲去搞社教,是县、社点了名的,当时供销社领导把你们家的特殊情况如实地向县、社汇报了,恳求换别人去,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县、社没有同意,你父亲只好舍小家、顾大家了。他也是没有办法啊!”

  当我听完叔叔的话,对父亲的歉意就更深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误解父亲、错怪父亲,现在想向父亲道歉已是人去屋空,向谁说起啊!

  我对父亲的误解和怪罪还有他让小妹接班的事。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世事的磨炼,特别是当我步入了古稀之年,我常常想:在小妹接班的问题上,父亲的做法到底是对还是错?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和一分为二地看问题,最终我还是想明白了。在小妹接班这件事情上,父亲的做法也没有错。父亲是凡人,他不像诸葛亮那样能掐会算,可以预知未来。如果他能料到接班的政策会变,而且变得这么快,这个班十有八九能留给我。再者,新中国成立时就一再提倡男女平等,我为什么毫无道理地固守男尊女卑的陋习,认为小妹就不应该接班呢?正是由于我的自私、偏见、固执和虚荣,让我错怪了父亲,慢待了父亲。

  天下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呢,只是他们都会对最弱的那个子女关照得更多一些,相比于当时情感脆弱的小妹,我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强者。当我想通了这件事时,内心感到万分难过。想想这些年我一直错怪父亲,没有尽孝,我的心里就受不了,那心痛的滋味,即使擦干眼泪也忘不掉。我知道,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现在想弥补也是句空话了,留给我的只有终生的内疚和永远流不尽的悔恨之泪。

  有些事,一旦做出,无法重来;有些话,一旦说出,无法收回。今生欠父亲的情债太多了,若有来世,我愿意还做父亲的儿子,好好报答他老人家。

  为了赎罪,每年的清明节,我都到父亲的墓地去扫墓、烧纸,借以求得心灵的片刻安宁。去年清明节,我为父亲立了一块墓碑,愿父亲不朽。

   吴海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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