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那场动乱,让我失去了理智

 

如今,近49年过去了,每当想起我打韩师傅这件事,我都有一种“羞愧”感。 ———作者

“文化大革命”时期与高中同学的照片,右一为作者王三小

我今年70岁,“文化大革命”是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最大动乱。我记得1966年6月,当我们长春二中高三学生正准备升学考试的时候,中央下发了停课半年,搞“文化大革命”的通知(实际上一直停到1968年10月,知识青年下乡为止)。这两年多的时间,我一堂课也没有上,耳闻目睹了运动期间发生在我身边的大事小事。它们给我的影响和心灵触动,都是终生的。

 

  运动开始没几天,在我们校园内外,就铺天盖地地贴满了大字报。我们学校有几名同学率先在初三·六班的教室里成立了第一个“战斗小组”,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战斗小组”(后来改名为“东方红红卫兵”)。紧接着,全校两千多名师生,都成立了自己的战斗小组,五花八门的。当时的这些“战斗小组”都是效仿北京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全国第一个独立学生组织———“红卫兵”而成立的。


  在我们学校,“东方红红卫兵”最先批斗的是校团委书记崔××。我记得他们给崔老师剃了个阴阳头,就是这一块那一块的不像样的“发型”。她以前的头发挺长,也好看,这样的发型让她不敢见人,就用毛巾包上。即使这样她也觉得砢碜,有时到食堂吃饭都不敢从门走而是从窗户走。


  批斗崔老师,我没有参与,但每次都去扒窗看热闹,他们的“战斗小组”都集中在初三·六班的教室里搞批斗会。他们的“战斗小组”有二十多人,哪个年级、哪个班的都有。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比较淘气、没有入团的学生,他们对不能入团有不满情绪,正好借这个机会首先向校团委书记发难。后来也有一些学生批斗自己的任课老师,都是带有报复性质的,即我和谁有仇就斗谁,借这个运动整人。比如我们班英语老师的一颗门牙就被一名同学在批斗会时打掉了,因为这名同学英语不好,英语老师平时总批评他。


  斗垮了崔老师,他们又把目标聚焦在校长陈××身上。陈校长50岁左右,身体挺不好的,可他们却挨个教室开他的批斗会。他的家也被抄了。他家就在我们学校旁边,抄他家时我也在场,但我没动手,是去看热闹的。其实也没翻出什么反动的东西,就是几张老照片———照片上的人有的是长袍马褂的地主装扮,再就是几件银首饰。抄家时陈校长已在学校被关起来了,只有他年迈的父母在家。两位老人都不敢吭声,在一旁静静地站着。


  陈校长当时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后来有一个场面我至今都记得特别清楚:在一个班级里给他开批斗会时,有个同学竟把机关枪(武斗升级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抢来的)给支上了,枪口对着他,但枪里面没装子弹,塞的是纸团,就是要吓唬他。记得批斗会主持人开场就宣布:“判处现行反革命分子陈××死刑,立即执行!”紧接着,就啪的一声把纸团打过来了。


  当时把陈校长吓得面如土色,差点当场昏过去。他以为真要枪毙他呢,谁知道是真开枪还是假开枪啊!


  对于这一幕,我当时看了觉得他们做得挺过分的。陈校长只是出身不好,别的事没有。他是个很威严的校长,总是衣着笔挺,学生们都很敬畏他,偶然在走廊里见到,都会向他敬礼打招呼。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昔日对他毕恭毕敬的学生们有朝一日会如此“厚待”他。


  随着运动的发展,那些出身于“地富反坏右”(即黑五类,包括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的学生家长也被弄到学校大礼堂参加批斗。就是充分利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向“黑五类”等资产阶级发起进攻,“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时间,社会上、校园内到处可见批斗大会的场面,喊口号的、游街的,几乎成了当时的一种社会现象。记得我们班有一个叫李××的同学,她的父母是地主,“东方红红卫兵”就把她的父母都带到学校大礼堂来批斗,让人家在礼堂里一圈一圈地爬,拿大蒜瓣子往人家身上抽。自从李××的父母遭批斗以后,她就退学不念了。听说她后来也没有下乡,政府给她平反并安排了工作。当时不只是李××的父母遭此“待遇”,全校十几个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的父母都被带来在大礼堂里爬。

 


  说了半天别人,该说到我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前,我学习成绩不怎么好,在班级也就是中下等,考大学恐怕挺费劲。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停课了,考大学已不可能。我就有个想法,我出身贫农,想在运动中好好表现一下,为自己的将来捞取点政治资本,兴许将来不用考就能保送上大学呢。


  于是,我和我的同班同学乔××一合计,也在我们班成立了一个“战斗小组”。这个“战斗小组”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总之是我俩最先成立的,后来学校其他班级出身好的同学也陆续加入了这个组织,最多的时候有二三十人。


  我不但成立了自己的“战斗小组”,当上了小头头,还鼓励我二哥也当造反派,影响了他的前程。“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二哥在吉林市中心医院工作。得知他们单位也有了造反派组织,我就给他写了封信,大意是:我们家出身好,他又有大学文凭,这场运动是他出人头地的最好机会,希望他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干出个样儿来。但在武斗最激烈时,二哥从吉林市跑回了我们长春市的家,因为他被别一派从医院里赶了出来。父亲担心另一派会来长春抓他,让他去北京的表姐家住了一个月,等武斗的高潮过去了,他才回来。后来二哥被下放到敦化县黑石公社卫生院。“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上级党组织想从基层卫生院抽几名业务骨干做中央首长的保健医,条件是大学本科毕业、夫妻双方都是党员、有10年以上的工作经验、所带子女不得超过两人。二哥一家正好符合条件,但是政审时因为他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参加了造反派组织而未通过,他就此失去了进京工作的机会。在我们家,二哥是最有出息的人,但是因为“文化大革命”时参加了造反派组织,一直没干出什么成绩,只是一名普通医生。我想,这也和我当年鼓励他参加造反派有关吧!

 


  又扯远了,还是回头说我们的“战斗小组”吧。我们“战斗小组”刚成立时就参加过一次轰轰烈烈的社会活动,即“破四旧、立四新”活动。


  所谓“破四旧”,指的是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与此相应,“立四新”就是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1966年8月份的某一天,北京的红卫兵最先走上街头“破四旧”,一时间,给街道、工厂、老字号商店改成“反修路”、“东风商店”、“红卫战校”等革命名称,剪小裤腿、飞机头、火箭鞋,揪斗学者、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等“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股潮流迅速涌向全国,各地红卫兵竞相效仿。


  北京的红卫兵头一天搞了活动,第二天长春的红卫兵就闻风而动了。记得我们这个“战斗小组”当天贪黑就下去了,去砸斯大林大街(现人民大街)的霓虹灯。那天全长春市的红卫兵几乎都出来参与了这个砸灯活动,把整个一条街的霓虹灯都砸碎了。霓虹灯算什么“四旧”啊,我们真是祸害人。


  在长春市,与砸霓虹灯有一拼的还有一个“凉鞋事件”,当时颇为轰动。那是1967年,红卫兵造反派竟然在凉鞋鞋底的花纹上发现了一个“毛”字。把伟大领袖踩在脚底下,这还得了?一时间,阶级斗争的弦突然绷紧。那时在全市所有大街小巷都有红卫兵小将把关,对行人进行检查。发现穿这种鞋子的人,先行批判、训斥,勒令认错;并把鞋脱下来,光着脚走回家去。后来红卫兵小将发现那家厂子不是普通厂家,而是一家劳改工厂后,更上纲上线了:“阶级敌人”竟然变着法儿污蔑伟大领袖,因而更加需要严抓狠打,需要“誓死保卫”。被问罪的是设计这种凉鞋模型的技术员纪德新。每天晚上都要把他拉到市中心的人民广场进行批斗,其他犯人一律停产学习,停产了好几个月。这场闹剧如何善后呢?就是把全部的成品从仓库里取出来,每人一把小刀,用小刀把鞋底的花纹削去一大块,怎么看都看不出“毛”字了。


  言归正传。我们这个“战斗小组”虽然也参与了一些社会活动,但平时也就是看大字报、抄大字报,贴大字报,参与的都是别人组织的批斗会,突显不出自己的造反精神。而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学校的主要领导都被批过了,就连校外的该批的也都批了。正苦于没有批斗目标的时候,不知是谁说了句:“校办工厂的韩师傅出身地主,这个我知道,怎么把他忘了呢?”于是,我们就决定拿韩师傅作为批斗对象———把目标锁定在校办工厂这个被遗忘了的角落。


  提起这个韩师傅,我印象不深。我们长春二中是挺有名的老中学,校内有游泳池,也有工厂。那个工厂生产一些汽车上的小配件,有几个工人,有几台车床、铣床和磨床。我们有时也到工厂参加劳动,把毛坯的毛刺给打磨一下。干活的时候接触过韩师傅几次,感觉他长得瘦瘦的,50多岁,不多言多语,成天穿着一身油吃麻花的工作服。有时他也告诉我们怎么干活啥的。反正他在我印象中是挺老实的一个人;在学校也挂不上号,就是一个极普通的工人。


  批斗目标选定为韩师傅以后,我们事先通知了他,但只是告诉他说:“明天你不能不来,我们找你有事。”


  我们组织的批斗会会场就选在校办工厂,在学校的东南角上,是一排小平房。我们事先写好了发言稿和“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韩××必须低头认罪”的标语。当时现场来了很多校工和别的年级的同学,一共有60多人。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们把韩师傅叫到批斗现场,对他宣布:“我们要开你批斗会,因为你家是地主,你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他说:“我出身确实不好,可我父母是地主,我也不是啊!我也没继承啥产业啊……”但我们不由分说就往他的脖子上挂了个用纸盒糊的大牌子,牌子上写着“地主阶级的狗崽子韩××”几个大黑字,还在他的名字上打了个大红叉。批斗会开始了,我先念了一段领袖语录,随后有几个同学念发言稿。其间我带头高喊口号“打倒地富反坏右”、“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其实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批斗内容,主要就是空喊口号。那时谁口号喊得响、谁手臂举得高,谁就最积极。


  当大伙儿热情上来的时候,就着这股热乎劲,我觉得自己毕竟是个头头,得表现表现啊,于是我鼓起勇气就上去了。我走到韩师傅面前,对他说:“你承认不承认你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然后就给韩师傅一个大嘴巴。记得当时我是用了一个很夸张的姿势打的,下手很重,手都打得发麻了。打完后,韩师傅用眼睛很轻蔑地瞅瞅我,啥也没说,就继续低头挨斗了。在我的引领下,后来又有几个同学上来踢了他几脚……


  对韩师傅的批斗会大约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散会后就让他回家了。这是1966年10月份的事。

 


  随着运动的深入,武斗开始升级。这期间,我的同学贺××被打死了。他是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人很聪明,“文化大革命”前,常帮我补习数学。运动初期,他最早加入了“东方红红卫兵”,后来从那里分裂出来,成立了“东方红野战军”,简称“东野”,他是“东野”的头头之一。武斗开始时,他们被“东方红红卫兵”赶出校园,住在西安大路与建设街交会处的省公安厅招待所(当时招待所职工都不上班,是一座空楼)。当时我们学校的领导都靠边站了,学校处于无人管理状态,80%的学生都待在家里或在外地串联,学校由“东方红红卫兵”中的十几个坚定分子控制着。那时大约是1967年七八月份,我们那个“战斗小组”已解散了,我经常待在家里,有时白天去“东野”坐一会儿看看热闹。有一天早晨,在我去“东野”的路上,听见学校的广播里喊着:“‘东野’的野兵们,你们的头头被我们打伤了,现住在省医院,你们快去看看吧!”原来头一天晚上,贺××带着几个人跳墙冲进了学校,被里面的人开枪打伤,然后被他们送进了省医院。当我们第二天听到消息赶到医院时,贺××因为流血过多已经死亡了。记得当时他的父母也来到了现场,哭成了泪人。


  这件事发生后,我父亲怕我出危险,坚决阻止我随便出门。我当初的革命激情也渐渐消退,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活动,变成了逍遥派。


  当运动的狂热劲差不多过去了的时候,我们的班长(他当时也是我们“战斗小组”的一员)曾对我说:“三小,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平时你挺老实的,看不出你还能打人呢。”班长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使我心里特别不得劲,突然就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人家韩师傅与我无冤无仇,我怎么能动手打他呢?只是为了表现自己是个积极分子就下此狠手,我也太可恶、太可耻了!


  如今,近49年过去了,每当想起我打韩师傅这件事,我都有一种“羞愧”感。这种“羞愧”感一直困扰着我,在我心中徘徊不散。今天,借《新文化报》的“扪心”栏目,我把这件纠缠自己的事公开说出来,才感到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但我并不认为可以就此停止反思。历史越向前,对“文化大革命”的忏悔就越重要,也越需要,因为随着时间的前行,像我们这些经历过“文化大革命”记忆的人会渐渐老去甚至辞世,若不抓紧忏悔,“文化大革命”那段错误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代人心中的死结。


  时移事往,当年的韩师傅,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希望他的在天之灵能宽恕我!我知道,做错了事就应该道歉,何况在“文化大革命”中所犯的错都不是小错,就更应该道歉。虽然现在看来我只是应该公开道歉中的“少数”人,但我相信“多数”人的心中都在忏悔,因为一个有良心的人,其对内心之恶的审视,是无法回避的。


王三小

留言列表
发表评论
来宾的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