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欠债行为给工友、朋友、亲属以及家人都或多或少地带来了损失和困扰，也给大家的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 ———作者

1981年，作者在北京留影，当时只有22岁，已经进入建筑行业

1986年，在乾安采油场建筑工地，作者（右一）与同事合影

长春定居以来，一晃17年过去了，我一直都是租房子住，截止到今年的三月份，才住上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但它并非我拼搏而来，而是我的女儿们节衣缩食为我购置的。孩子们给父母献上如此大礼，过早地尽了孝道，我欣然地接受了。但持续了17年的“欠债事件”，依然是我心上的一块伤疤，使我无法尽享天伦之乐。

进入省城，举债之路的开始

　　往事多有磨难，容我从头说起。

　　1998年初，我39岁，从乾安县城举家搬迁到长春市，到目前为止我整整度过了艰难的17年。根据以往的人生经历，我原以为这浩瀚的省城一定会有我的立足之地和发展空间。可事实并非所愿，在这段人生的岁月里，我尝到了数不尽的酸甜苦辣：家庭人口较多、居无定所、事业无成……持续多年的困难局面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与我之前的情况相比，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说起迁居，在我的人生中已有两次。第一次是我21岁的时候，带着父母及其他家人从农村老家迁至所属的乾安县城。当时的生活条件也非常艰苦：没有房子、家里的全部积蓄只有200元。但那时我年轻力壮，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一股子敢打敢拼的劲头，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就使我的家境有了很大改变，从无到有、由贫变富，不断提高生活质量。至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已拥有那个县城最豪华的房子了。此后十几年里，我一直从事建筑施工行业，在那个领域里颇有收获。

　　也许人都有这样的弱点，有了一点成绩就将自己定格为强者，认为凭自己的本事走到哪里都会立于不败之地。在所在县城的建筑市场趋于萧条的情况下，我认为这个行业在县级城市发展空间很小，或者说到了瓶颈期，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再次举家搬迁，到长春市定居。这就是我在大事上展现出来的所谓“个性”吧？原则上讲，类似这样的事情首先应该与家人认真商量后再做决定，可我没有，扔下了在县城里拥有的一切，一意孤行，义无反顾。

　　虽然在县级城市从事建筑行业取得了相应的成绩，但城乡差别巨大，我的业务水平在大城市里搞施工管理还远远不够，可以用“微不足道”来形容，很难得到操演的机会。因此，在1998年4月份，我兑得了一个面食食品批发店，打算重打鼓另开张。由于周转资金不足，就在我的朋友高国安大哥那里借资5500元。虽然这个项目是经过市场考察后才加以实施的，但我毕竟不是内行，看似简单易懂，实际和想象却差距甚远。尽管我走遍春城的大小工地搞推销，销售量也不断增加，同时感到希望很大，按预计年收入十万八万应该没有问题，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就出了一个较大的事故。店里一位席姓女工因操作违背常规，在续面时不慎将手带进了压片机里，治疗费用超过万元。良好的开端，被泼上一盆冷水，使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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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祸不单行。在日常的生产过程中，一位陆姓小技师屡屡出现失误，致使一定量的产品变为废品（比如蒸出来的馒头没法食用等），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损失。还有那无可奈何的清账，更让人头疼。为了加大销售量，即使有些工地欠账，也要送货，最后造成清账难的尴尬处境。更可恨的是，有的老板干脆销声匿迹，清账更是无从谈起。

　　诸多问题的发生，使我的发财梦化为泡影，可谓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次创业本利无归，以失败告终。

　　来店打工的六七个人员，也各奔他乡。关于工资，我不久后想办法分别发给了大家，只有陆姓小技师没能联系上，他的应得工资是500元。小陆虽然技术差一些，但他却是一位很文明、很懂事的小伙子。更重要的是，他的家庭很贫困，只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而母亲身体又很不好。想到这500元工资在他手里很管用，我的心里很不安。

　　1999年年初，我的小弟得知我的情况，在乾安机械厂帮助我组装了一台200型反循环钻井机（钻井机泥浆或水从钻杆进入，从井口流出，为正循环钻井机。泥浆或水从钻杆吸出，从井口流入，为反循环钻井机），同时给我在农村雇用了7位工人。春节过后，我带领这7位工人来到北京等城市展开施工，搞桥梁基础工程。

　　工人们在施工过程中都表现得积极肯干，几乎不用我过深地管理。干了几个月后，其中有一位小伙子（姓啥我忘记了）向我借了一个月工资，说他姥姥病了，要提前借点钱，我并没多想。可他却一去不返，从此杳无音信。农村的孩子也会玩欺骗，只能说他是个品德有问题的人吧。由于甲方回款较慢，又没挣到钱，到年底我只得将这台机器卖了。当时正赶上春节，工人们也都四散回家了。因我手里没有余钱，工人们的工资无法完全兑现，好在大家还比较信任我，没有谁向我催要。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笔钱一欠就是十几年。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虽然还款对我来讲是迟早的事，可我当时实在没有偿还能力。一是井机的款是通过我的亲属毕永久帮我抬借的，有时间限制，到期必须还清。而且对于抬钱来说，利息是一方面，信誉更加重要；二是家里有三个孩子，供养孩子上学也需要一定的费用。可我的理由哪怕成千上万，与每个债主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他们恨我、骂我，甚至告我，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无话可说。给我打工，是他们的一个错误选择。

艰难的打工之路

　　进入21世纪，我又重操旧业，分别在长春几个建筑企业打工，基本是做现场管理工作，也有清包（包工不包料）工程的时候，还有看走眼的时候。什么是“看走眼”呢？比如在冬闲时节，我也要找有关单位干点啥，当然都是企业管理工作，每月5000元我也可以屈尊接受，因为多干点就可以多还点欠款。可你干上两个月或三个月老板就找理由将你辞退了，然后间接地告诉你某时间去办公室领工资。但你去几次都找不到老板，更领不到工资，让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如果这些钱都能如数给我，我不是早就能还上我应该还的欠款了吗？可事与愿违，这社会上的不良现象目前还不能彻底根除，我只能自认倒霉了。

　　在清包工程过程中，我还是没能按时兑现工资。我用的工人基本上都是我的家人、亲属或是同乡。挑头的是我的一个侄子，我叫他小礼，大部分工人都是他从老家带过来的。我和小礼约定，工人的工资在工程竣工时一并结清，平时可向我借生活费用。可我到了10月份竣工时仍不能完全结清工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甲方无期限地拖欠着工程款，弄得我哭笑不得，身心俱疲。

　　在工程进行当中，难免会有资金供应不足的缺口，因此清包工程有约定，身为乙方的我要具备一定的资金垫付能力。因此，我在最好的朋友王磊手里借了十余万元、在我的侄女王凤艳、外甥刘文那里借了几万元。朋友和亲人的帮助，大大地缓解了我的压力，而这种压力是常人无法承受的，所以我对他们的无私援助永生不忘。

　　为了早日还清拖欠的工资，我不惜以赔钱为代价与甲方商谈，只要能给我结款，哪怕是赔点也认了，目的只有一个，必须在春节前给大家开工资。在甲方得到实惠的同时，我的这个愿望就不难实现了，我们双方当时重新签订了协议。协议规定：甲方如有违背，延期一天结款就付给我方一万元的违约金。这个协议就是不给甲方丝毫耍花招的机会。在签字过程中，甲方的项目负责人提出不同意见，他说：“这字不能签，哪有欠一天就罚一万的？”但他们的老板态度坚决，一定要签，因为老板心里清楚，他们会因此少给我不少钱。

　　腊月十八那天，我将工资全部发给大家，并且奖给了李凤武500元。李凤武是我的同乡，在工人中年龄最大，当时已经69岁了。他曾先后两次从老家过来为我打工，工作中一直表现得积极肯干，任劳任怨。奖励虽少了点，聊表心意吧！

　　虽说耽误了几个月才给大家发工资，可大多数人还是满意的，提出不同意见的只有我的侄子、外甥们。他们并没有十分满足，觉得少赚了，但我理解他们。都是家人嘛，慢慢就会想通了。

　　给大家发完工资的当天，我又到二道区万通蔬菜批发市场付了1000元欠款。说起这笔欠款，还有一段温馨的小故事。在施工过程中，有一次我去这个蔬菜批发市场给工人买菜、买米、买面。东西都装上车时，我问摊点老板：“附近有银行吗？”她问：“为什么找银行？”我说：“钱没带够，想去取些。”一听这话，老板说：“你先拉走吧，钱以后再说。”不久我又去拉了一车货，仍然没给钱。我说：“我这次又没带钱，可不可以再拉货？”她很干脆地说：“可以，拉走吧，钱以后再说。”没想到这两笔钱一拖就是半年之久，当我找到老板还钱时，老板说：“想不到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会主动来送钱，我没白信任你啊，否则我上哪儿找你去啊！明年你可以随时来拿货，什么时候给钱都可以，因为你太讲信誉了，谢谢你！”老板的话让我面红耳赤，惭愧不已，不知说什么才好，说“谢谢”的应该是我啊！

永远还不清的债

　　十几年来，我总结了一下自己，所承包的项目几乎都是以失败而告终，感觉非常不适应。如果不是因为打了几年工，就很难还上下面的欠债。

　　欠小陆的500元是8年后偿还的，而且是借助《新文化报》的帮助。事情的起因是：2004年，我与小陆分开6年后，我曾在崇智商城快餐店巧遇到他，小陆正在那里打工。我当时没带足够的钱，他又没有电话，我就对他说：“你如果离职，一定要告诉你们同事你的去向，以便我还钱时能找到你。”后来我再特意找他还钱时，他已经离开不干了，没有给他的同事留下联系方式。大约2006年12月，我通过贵报寻找小陆，贵报几次连续报道了此事，我最终将这笔钱还给了小陆。对此我要再次感谢贵报给予我的无私帮助。这笔钱，8年的时间才得以偿还，大家都会说这时间欠得太长了，但对我来说，这还是还得比较快的一笔债。

　　王贵福、孙利的欠款分别是2009年和2010年还上的。他俩都是我的乾安老乡，是在北京等城市施工时招的工人。我欠两人的工资分别是600元和1500元。其实，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们早已不把这点钱挂在心上，但我的心里却不是个滋味。记得我在回乾安还钱的时候，因为不记路，一时找不到赞字乡小帅村王贵福的家了，就问一位开三轮车的师傅。当这位师傅得知我来的目的之后，一直给我送到几公里之外的王贵福家。他还深有感触地说：“你做的这件事情让我们老百姓特别感动。在我们农民工的心目中，许多老板都是躲债的，而你这个老板还送钱上门，我坚决不能收你的领路费。”当晚，我是在王贵福家住的，他们一家人非常热情地招待了我。他爱人还由衷地对我说：“哎呀，这么多年你还能主动送钱来，真让人感动啊！这不在于钱多少，在于这份心意。”孙利的钱是我和我二哥一起送去的。当时孙利没在家，正在外打工，他表示感谢，并说：“我都忘了是多少钱了。”我说：“你忘我不能忘，我这里有账。”

　　这伙儿工人中还有两个人找不到。其中一个工人好像叫张全有，他已从让字镇陶字村搬迁到外地了。还有个工人叫阿龙，是大家给他起的绰号，本名已经记不得了，因为已过去了16年，只知道他家住在前郭县农村，具体是哪个村却不知道。张全有的欠款是600元，阿龙的欠款是700元。

　　还有一个找不到的债主是长春市的一个矿泉水厂，2012年我包工程时这个厂给送的水，欠款金额是500元。因为我们双方都是间接联系的，是哪个矿泉水厂送的、是哪个人送的，我都不知道。记得我当时的施工工地是“六合一方”小区，我承包10号楼土建工程。

　　到目前为止，我还的最后一笔账的时间是今年的4月12日，对方是我的朋友高国安大哥一家。实事求是地讲，我是他们的客户，因为他们在临河街市场经营建筑材料。虽然我知道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但那是他们的事情啊！我没有理由17年都没有把钱还给人家。我最愧对的就是高大哥一家，他们越是不找我还款我越是寝食难安。今年三月末，我打电话给高大哥，是他爱人张大姐接的，她一下就听出了我的声音。我们17年没有联系和见面了，我不好意思和他们联系，我只是心里有这笔账，可我知道我还没有能力还上这笔比较大的数额———5500元。当我将这笔钱还给张大姐时，让我看到的是张大姐的态度和17年前没有丝毫变化，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待我，还是那么可亲可敬，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我去还这笔欠债之前，我的小女儿了解了整个事情后对我说：“爸爸，我高叔的钱按原数还，是不是高叔亏大了？现在的5500元可不值钱啊！”我无奈地回答：“爸爸已经尽力了，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其实，我在还每一笔欠债时，内心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从这样的结果看，表面上我还算讲诚信，可谁都知道，今天的钱和十几年前的钱在性价比上怎么能一样呢？这一点谁心里都有数，只是善良宽厚的债主们不计较罢了。

　　按理说，能还的债分别都还了，我现在已经卸下了压在我身上十多年的包袱，可以轻装上阵、心情愉悦地迎接新生活了。可我并不是这种感觉，反而愧疚感愈发强烈，因为还有利息没有偿还。我过去抬过钱，二分利、五分利的都有，即使不按五分利计算，平均按三分利计算的话，十多年的利息，我是不是应该加倍或几十倍地偿还都不算多呢？这种算法一点都不夸张，不管是供孩子们上学或是生活所需，他人的钱让我自私地占用了十几年之久，我是没有这个权利的。尽管大家不说什么，我是回避不了良心的谴责的。

　　还有一笔债，更是我今生今世永远也还不完的。我前面谈到的小席姑娘的手伤问题，无论是当事人违反了操作规程还是怎样，直接责任人都是我，是我制度不严、管理不善产生的后果。当时确实是在大医院———中日联谊医院给她治疗的，但我没有完全尊重医生的意见，应该是舍不得花太多的钱吧！小席的手不是一般的伤，用医生的话讲：“已经‘脱手套’了，需要植皮手术。”可我没有同意，只是拿了常规治疗的钱。可想而知，一个不满20岁的小姑娘，一只手是没有皮的，对她来说是多么残酷，也许会影响她一生的幸福。她现在应该是36岁左右，我真想知道她如今生活的情况，却无法与她取得联系。我只知道她家是住在公主岭市响水镇的，具体是哪个村子就不得而知了。

　　回顾这身背债务的17年，我一次次陷入羞愧、悔恨、痛苦的复杂心境之中。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欠债行为给工友、朋友、亲属以及家人都或多或少地带来了损失和困扰，也给大家的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在这里，我要向所有我亏欠过的人们道一声：“对不起，请原谅我，我愧对你们了！”

　　我知道，轻轻的一句“对不起”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我所欠的不只是金钱债，更是情义债；而情义是无价的，所以我欠大家的“马拉松”债永远也还不清。

王秋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