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年少轻狂,我曾经批斗过张老师

 望着他的背影,我恍然大悟:他是个好人,不是“牛鬼蛇神”。 ———作者

本文作者高中时期的照片
   


      这是“文革”期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1973年,我11岁,刚上初中。当时,虽然属于“文革”后期,可是“反潮流”的风气却是刚刚开始流行。先是出了一个“白卷先生”张铁生,说搞文化考试是“旧高考制度的复辟”,紧接着,全国各中小学又掀起学黄帅“破师道尊严”、“横扫资产阶级复辟势力”、“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活动。像我们刚入初中的学生,一开始并不知道“反潮流”是什么意思。但那时社会非常混乱,到处都是大字报,到处都是批斗会,高音喇叭里每天都在号召我们学习“敢于反潮流的革命小闯将”黄帅,鼓励我们给老师写大字报,勇当“反潮流”的小闯将。


  我们学校是博城二中,位于淄博市博山区,当时刚建校不到三年。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上课教室的玻璃,被“反潮流”的学生们打得粉碎,几乎每一个教室的玻璃都没有完整的。刚开始,老师还管管学生,说冬天快到了,不能打教室的玻璃,到时候会冷。但学生已经听不进老师的话了。他们说,打玻璃也是一种“反潮流”,冷点怕什么;再说了,有毛泽东思想的光芒照耀我们,冬天也不会冷到哪儿去。老师再说点什么,大字报就贴出去了。后来老师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这样的事了。


  记得我们这批学生最多,分班的时候,比上一年级多了近一半,显然老师非常缺。教我们的老师大都是从各地分配来的“牛鬼蛇神”。教语文的张老师是这些老师中的“蛇头”。他是胶东人,看上去足有50岁了,是个精瘦、满脸皱纹、不爱讲话的小老头。

  张老师第一次给我们上课,言语非常幽默,把我们都逗笑了。他说:“我叫张保尔,张是一张两张的张,保尔则是保尔·柯察金的那个保尔。大概父母给我起名字的时候,就是想让我做一个保尔那样的革命者吧。虽然我不是保尔,可我还是希望自己像父母要求的那样,做一个老师中的保尔。”


  张老师教我们的时间长了,才知道他只有40多岁。他虽然叫张保尔,可他的身世却跟革命者的保尔相差甚远。他父亲是地主成分,母亲是资本家出身,他当然就是地主、资本家的小崽子了。可由于张老师的课讲得好,我们一直不好意思对他怎么样,甚至连一句过分的话都讲不出来。


  虽说他们是些“牛鬼蛇神”,可我最爱听张老师的课。别看他平时不爱讲话,但讲起课来特别生动有趣,让人听得津津有味。我喜欢语文课,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作文更是突出,几乎每篇作文都被张老师选为范文,当堂读给同学们听。

  当时张老师待我特别好,不仅是因为我学习好,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我虽然出身好却还在努力学习。而许多贫苦出身的同学都无心学习,几乎每天都在想着给哪个老师写大字报、批斗哪个老师。


  为了我能更快地进步,张老师曾多次去我家家访。那时,我父亲还在一家企业当领导。父亲是非常革命的那种人,当两个人坐在一块,父亲常常用居高临下的口吻对张老师讲话。张老师只有耐心地听着。本来的家访,倒成了父亲给张老师上的阶级教育课了。


  张老师第一次来我家家访的情形,让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一次,在父亲给张老师上课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脸烧得非常厉害,不敢直视张老师的眼睛。可张老师却毫不在意,一个劲儿地敷衍父亲,直到父亲没话可讲了,张老师才笑着对父亲说:“你看,我们是不是谈谈关于孩子学习上的事情……”


  张老师夸我学习有钻劲儿,培养好了,将来会是个人才。末了,张老师对父亲说:“应该让孩子多看一些课外书,如‘四大名著’等文学作品……”说着,张老师从自己拿来的书包里掏出几本书,有《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史记》。这些书我爱得要死,只是平时父亲不让我读,这次也没有例外。父亲看了这些书,有些不高兴了,对张老师说:“这些书虽然属于名著,可如今的孩子更需要读的是红宝书,谢谢你的好意了,请把它们拿走。幸好是在我家,如果在平时,我会一把火把它们送上西天。”父亲的眼睛直盯着张老师,又咄咄逼人地说:“你信吗?”张老师也不反抗,口里直说:“我信,我信。”


  送张老师出门时,父亲没有起身。我一直把张老师送到大门外,张老师悄声地对我说:“除了红宝书,还要多读些课外书,这样对你的前途是有益的。”说完,张老师像做贼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在学校里,张老师特别关心我,常常对我说:“你需要看书,就到我宿舍去,我那里什么书都有。”那一阵子,我的确是爱上书了,且到了嗜书的地步。像《红楼梦》这部书,我就是在张老师的宿舍里读完的。为了能够学到更多的东西,我还做了读书笔记,这些大概对我此后的成长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吧。


  我不但喜欢听张老师的课,还努力地写作文。每当张老师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地宣读我的作文时,我总有一种深深的满足感,心里乐滋滋的。而每一次宣读了我的作文后,张老师都会把我叫到他的宿舍,给我讲作文的技巧,也讲我作文里的毛病,让我吃小灶,并嘱咐我说:“社会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的,将来还是有文化的好,毛主席不是也讲过,要做一个又红又专的好学生嘛。”张老师还鼓励我,如果我这样努力下去的话,以后肯定有出息,而那些不学习的同学,将来会后悔的。


  后来,随着“批林批孔”运动又在全国开展起来,“反潮流”这股风愈演愈烈。那时,“老师”俩字我们都不叫了,而是直呼其名,有的甚至就喊“臭老九”。多数老师都被同学们贴了大字报,而许多同学因给老师贴大字报,成了班干部和学校里的红人。这时候,有同学劝我,说我家庭出身好,父亲又是企业的领导,何不趁此造老师的反,也做一个敢于向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流毒开火的反潮流闯将。


  不断有同学鼓噪我,我心里便有些长草了。可看看我身边的老师们,他们除了备课就是上课,对社会、对我们学生,没有什么不良的动机啊?若真向哪个老师开火,就是冤枉人家了。


  有一天,有个老师找到我。他说我根红苗壮,革命应该早一些;还说同学们反眏我只顾低头学习,不管抬头看路,如果再这样下去,就会很容易被阶级敌人利用,给苦大仇深的父母丢脸。经这个老师一开导,我觉得自己也有同感,大家都在造反,我却一门心思学习,如果真的落伍了,追赶起来就难了。于是,我下定决心,与过去决裂,选择当运动中的积极分子。

 


   我写大字报的对象,选择了张老师。


  此时,我像突然从“愚昧”中走出来,革命热情十分高涨。我真应该给张老师写大字报了,而且我是给他写大字报的最佳人选,因为我作文好啊!看他上课时满口的“之乎者也”,就是孔老二的忠实走狗,还想拉拢我下水,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想到此,我真有些后怕,怕张老师真把我拉下水,让我成为一个地主小崽子。于是,一连几天,我不上学了,就在家给张老师写大字报,批判他的反动思想。


  张老师看我没去上学,一天晚上又来我家家访。他对我父母说,我基础好,要坚持上学,不要误了学业;再革命,没有文化还是不行的。我父母早已听我说了学校里的事,对张老师的话,根本听不进去。我父亲反而对张老师说了一些粗话。意思是,别把我们家孩子拉下水,你还是做你的地主梦去吧。我记得当时张老师很尴尬地走了,走得非常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越发觉得张老师对我不怀好意,妄想拉我下水,幸好我父母都是阶级觉悟很高的人,幸好那个老师及时提醒了我,不然的话,我早已上了张老师的贼船。在这种思维下,我在挥笔给张老师写大字报时,竟有些义愤填膺了。


  再上学时,我的大字报就贴进了校园。大意是,张老师属于地主家的狗崽子,受他的反动家庭熏陶,从小习惯了欺压穷苦大众,受的教育属于资产阶级那一套,满脑子都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天天都在做着复辟梦。他利用自己的老师身份,让我们看资产阶级书籍,给我们灌输资产阶级思想,腐蚀我们红色新一代。我们应该认清他的真实面目,与他划清界限,把他批倒斗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张老师看了大字报后找到我,笑着说我文章写得不错,结构严谨,中心思想突出,就是毛笔字差了点。他还叮嘱我不要光想着写大字报,还得努力学习功课。即使张老师对我如此关心,如此宽容,我还是主持了对他的批斗会。在批斗会之前,我早已通知其他同学把张老师用绳子捆牢了,并给他胸前挂了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地主、资本家的狗腿子———张保尔”。张老师被押上讲台时,看到他脖子上挂着的牌子,有个同学说:“张保尔?不行!他不能叫张保尔,得把他的名字改掉。保尔是一个纯粹的革命者,他算什么东西,充其量不过是孔老二的孝子贤孙!”当时,我已经被革命大潮洗礼了,感觉心情特别激动,便顺口说道:“干脆把他的名字改成‘张老狗’吧,像一条地主、资本家的老狗一样,在斗争中遗臭万年!”同学们哄堂大笑,拍手赞成我的“创意”。


  就在我说这话时,感觉一直低着头的张老师微微抬起头,轻轻地瞟了我一眼。顿时,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可为了进步,为了自己的革命家庭,我顾不得这些了。


  批斗会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任同学们怎么说,张老师只是频频点头,一句话也不为自己辩解。批斗完了,我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对张老师说:“张老狗,你这条孔老二的老狗!你现在就给我们讲讲孔老二‘克己复礼’,开历史倒车的危害!”他刚想把那块牌子摘下来,我说:“不行,你就这样挂着牌子给我们讲,让同学们都知道你的嘴脸!”


  就这样,批斗会后张老师还要挂着牌子给我们上课。他仍然像以往一样非常认真地给我们讲,丝毫没有懈怠。


  又一次对张老师的批斗会后,有个同学竟然污辱了张老师的孩子。他对张老师的孩子说:“你爸爸是地主家的狗崽子,你也是地主家的狗崽子。”张老师一改往日温顺的性情,对那个同学说:“我有罪,你们可以批斗我,可孩子没有错,请你尊重我的孩子。”那个同学哪受过这等委屈,一个耳光打到了张老师的脸上。我情绪激动,随即跟进,也一个耳光打到了张老师的脸上。张老师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奈。我突然感觉时光和思维骤然停止。我如被电击般,怔呆着,世界在我身边空茫着、膨胀着……我的良心略微不安……


  那次批斗会结束后,我尾随着张老师,到了他宿舍门口。我看到张老师走到门边,他的妻子抱着他的孩子突然跪在他的脚下,哭了起来。他的孩子是个男孩,只有三四岁,一口一个“爸”地喊着;他的妻子直嘟哝:“保尔,咱别受这个罪了,回家种地去吧。”张老师温顺地扶起妻子,摇了摇头。


  批斗张老师的时候,他的妻儿都在场。当张老师与妻子正默默地流着眼泪时,上课铃声响了。张老师一抹眼泪要给我们上课,那孩子急了,一把拉住他,口里一直喊着“爸、爸”,不让他走。最后,他还是摆脱了孩子的手,走进了教室。


  张老师是个十分坚强的人,之前我从没见他流过泪。那么大个人在哭,我当时很不理解,直到不久以后,我父亲单位通知我,让我每天去给父亲送饭。我光知道父亲忙工作,却不知道父亲已经被打成了走资派。


  每个人的生活都会经历一起风云莫测的变故,变故终会使人成熟。一次,我去给父亲送饭,竟然看到了在台上被批斗的父亲。父亲也像张老师一样,胸前挂着个名字上打着大红叉的大牌子。看到父亲在众人的批斗中低头弯腰的样子,看到父亲不住地点头,承认着自己的错误,跟我们批斗张老师是一样的情形,我放声痛哭。此时此刻,我才完全理解了张老师的无奈,以及张老师一家的辛酸,还有张老师眼中流淌的泪水。这事对我触动很大,以后,我渐渐远离了那种革命行动。

 


   两年的初中生活一晃而过。毕业前夕,张老师给我们上了最后一课。他是用沙哑的声音给我们讲的。临下课时,他说:“同学们,你们就要毕业了,这大概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了。我得了喉癌,也许过不了几年,我们就要永别了。可我还是想对你们说,革命、斗争也需要文化,好好学习还是必要的。你们没有文化,怎么去革命?怎么去斗争?我临死之前,就是要把我所学的知识都讲出来,让你们都学会。我出身不好,这是我无法选择的,我只有把你们教好,才能对得起老师这个称号。过去,我有很多地方对不起你们,今天我向你们道一声歉。我已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希望你们不要记恨我,能原谅我。最后,我劝同学们一句话,只有现在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再……”“见”字还没有说出来,张老师已经泣不成声了。


  见他走出了教室,同学们都哭了。我坐不住,追上张老师。张老师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对望着,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哽咽着说:“张老师,过去我实在是对不住您,您能原谅我吗?”张老师抹了一下眼泪说:“那不是你的错,你还是个孩子,我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有出息的人。”说完,他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恍然大悟:他是个好人,不是“牛鬼蛇神”。


  这件事对我震动很大,从那时起,我开始努力学习文化知识,国家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当我去张老师家报喜时,他身边已经围了几个报喜的同学。张老师一眼就认出了我,可惜他已经病得不能讲话了,只是在纸上写了四个大字:“我很高兴!”


  大学毕业后,我又去张老师家。邻居们说,张老师已经去世了,妻子和儿子也回了胶东老家。


  一晃40多年过去了,我也过了知天命之年。可时间越久,我越发怀念张老师。一想到张老师,我心灵的触角就会敏锐地针灸着自己,觉得有点儿痛,有点儿沉,有点儿真,还有一波一波温暖而酸楚的情绪暗流。特别是每当教师节来临的时候,张老师的音容笑貌总会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的前方抑或是身后,闪现出一片灯光。


  虽然我与张老师的师生缘只有两年,但他的言传身教在我以后的生活中一直深深地影响着我。我渐渐明白了生活本身的确是酸甜苦辣、丰富多彩的,但做人情操和理念却是自己可以牢牢把握的。要平和地对待你周围的每一件事,要善意地对待你周围的每一个人,要永远保持一种真诚、友爱、宽容、健康的心态,用心去画好自己的人生之图。


  想当年,面对如此负责任的好老师,我却以德报怨,打着造反有理的旗号,骂他打他批斗他,对他和家人的内心造成了莫大的伤害,这是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事。


  人生就是如此。被小石子打中,如果不能及时醒悟,一味置之不理,就会被砖块打中。如果仍然执迷不悟,就会被大石头狠狠击中。只要老老实实扪心自问,我们都可以找到出现警报的地方。愿张老师的在天之灵,能为我的些许进步感到一点慰藉。


自若

标签: 醒悟 大字报

作者:喃喃 分类:老师 浏览:1245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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