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母亲没有照片存世,让我遗憾终生

对不起,我的母亲,您永远活在儿子心中。 ———作者

 2000年,大姐生日时我们姐弟4人(从左到右依次为:我、大姐、老姐、小弟)合影留念

母亲去世后———1961年6月,老姐(前排右)接小弟(前排左)去她家读书时我们姐弟三人的合影,后边那位是我


我今年75岁,现在已经退休多年。闲着无事,我喜欢整理自己、家庭、亲朋故友及工作时的照片,还把这些几十年留存的照片分门别类存放到电脑里,约有两千余张,经常一遍一遍地翻看。看这些老照片,追忆着各个时期的事情,觉得十分有趣。但也叫我特别纠结和遗憾,因为在这些照片里,却没有我最敬爱的父母亲的影子。我每次翻看照片时,脑海里总追忆当年同母亲相依为命的情景,母亲的影子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现在,母亲一生的经历我可以用口头和文字传述给我的晚辈们,但母亲的形貌由于没有照片而在晚辈们的印象中消失。造成这种后果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终生的遗憾。

 

父亲走了母亲独自撑起这个家


  我的老家在双阳县新安公社山咀子村靠山屯。父母亲共生育了我们姐弟四个,我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我出生在1940年10月,当时父亲已经40岁,母亲35岁。在旧社会,人们的封建意识很强,传宗接代、继承家业的思想根深蒂固。我是父母亲的第一个男孩,可想而知,他们是何等的高兴,总算把儿子盼来了,终于遂愿了。我成了父母亲的金宝宝,他们发誓要把我抚养好,供我上学念书,不再像他们一样,受目不识丁之苦。


  我父亲是个地道本分的农民。由于生活贫困,从小就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又常年在黑土地里辛苦劳作,年轻时就累出了气管炎,后来发展到肺气肿和肺心症。那时在农村,穷人既无处求医,更无钱看病,只能吃点偏方,眼睁睁地任病情发展,等着送死。我父亲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于1948年4月过早地去世了,时年48岁。


  父亲的离去,对我们这个家简直就像天崩地裂一样。我们姐弟趴在父亲的遗体上,哭得昏天暗地不起来。这时,还是我那刚强的母亲止住了眼泪,把我们扶起来说:“都别哭了,咋哭你们的父亲也醒不过来了。你们的父亲不在了,还有你们的母亲,咱们的家还得过下去。”


  我父亲去世那年,我母亲43岁,我大姐16岁,我老姐12岁,我8岁,我弟弟3岁。我母亲也算年岁不大就守了寡,从此就领着我们姐弟四人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那个时候,我们这里刚刚搞了土改,但农村还是极其贫穷落后的。靠刚分得的土地,自己种自家的地,对我们这样既无牲畜、农具,又无男劳力的家庭,是何等的艰难!但不种地靠什么维持生计呢?还是得种地。我母亲就仰着头,笑着脸去东邻西舍借牲口、借犁杖,还要去请雇工。母亲不但要亲自到地里干活,还得给干活的人做饭,一天到晚累得腰酸腿疼,精疲力竭。


  种地不是种上就完事了,而是春夏秋冬四季的活,种蹚割收打一环扣一环,一年不得消停,没完没了。一年到头,收获的粮食,去掉各种费用,也没什么结余的,但种总比不种要强得多,起码一年的口粮烧柴都解决了。


  我们家的房子虽小,生活也简单,但也和麻雀一样五脏俱全。母亲不但忙活种地的活和事,还要干吃穿住的一些活计,比如担水、推碾子拉磨、扒炕抹墙、收拾房子、起垫猪圈、夹障子、种菜地等等,好多好多的活计都要干。这些繁重的活计,别人家都是男人们干,可我们家不管多重的活都得母亲自己干,她干了好多好多女人们干不了的活。


  母亲不但干各种活和操持家务,还得出去开会办事,哪一样都少不了她。屯里人都称赞母亲能吃苦、能干活、能办事,是过家的一把好手。母亲为这个家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苦累,我真的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在我的心里,母亲就是个女强人。


  母亲不但在操持家务、干里里外外的活计、办各种事情方面是个能手,在抚育我们姐弟方面也是教子有方。她对我们疼爱有加,照顾得十分周到,不但要管理好我们的吃穿住行,还要花钱供我们上学念书。她宁可自己吃苦受累,节衣缩食,也要叫我们念书识字。她经常说给我们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别像我一样当一辈子的睁眼瞎。”她为供我们上学,连一件新衣都未添过,总是穿着补了再补的衣服。可是她却把我们姐弟的衣服、鞋子弄得很体面。我们从未穿过露肉的衣服,也从未光过脚丫子,虽然很少有新衣新鞋,但母亲总是为我们拆洗、缝补得十分整洁。

 

母亲的榜样力量激励我奋进


  我读到高小毕业就没再升学。这并不是我的本意,而是迫于当时的家庭环境,才使我痛下决心帮助母亲养家,参加农业生产劳动。


  当时,母亲由于多年的劳累,已经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气管炎已发展为肺气肿,心口痛已发展到心脏病,而且病情都很重。看到母亲带病操持家务,又得去参加生产劳动,叫我特别的心疼,感到母亲身边需要帮手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我作为经常在母亲身边的长子,不能眼巴巴地看着母亲孤立无援地撑下去。凡是做子女的,都会作出同我一样的选择。


  我选择务农,母亲是不情愿的。念书识字是她老人家一生的梦想,怎么会同意我不去升学呢?我只好耐心地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我说,我已经念了6年书,是咱们家族中念书最多的人了,在屯里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做点什么都能应对;我一边干活一边学习,还能照顾母亲,等有机会到小队、大队当个干部,或当个代课教员,还能守家在地,多划算啊!我的劝说和决心,使母亲无可奈何,默不作声,不情愿地点了头。但母亲一再叮嘱我:宁可少干点活,千万别扔了学习,有机会在家附近找个工作。


  我高小毕业时才13岁,还是个孩子。也许吃苦的孩子懂事早,我一门心思想早点成为母亲的得力帮手,叫她老人家早日脱离苦海。我就围在母亲前后,帮她干活、代她开会办事、替她取东借西,减少了母亲的一些负担。我14岁就学会推碾子拉磨、扒炕抹墙、起垫猪圈和夹障子了,家里的一些重活我都能干。母亲为我能帮她干活而无比高兴。


  我15岁就到生产队干活了。头一年我干“半拉子”的活,挣大人一半的工分,第二年就干成年人的活,挣大人的工分了。干大人的活,如刨茬子、割地、掐高粱等一些非常吃力的活,由于我年岁小,力气小,干得十分艰难,我就拼着命地干,累得直不起腰来。我到老年时腰腿不好,气管不好,与年幼时干活早、干重活有很大的关系。


  我母亲的身体力行和言传身教,是我学习的榜样和效仿的楷模。我知道,她老人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和子女们。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干,扎扎实实地做好每一件事情,等我出息了,才能好好回报和孝敬受苦受累的母亲。我在生产队干了三四年,入了团,当上了大队的团委书记,又被公社供销社选招为正式职工。


  我在接到上班报到通知的时候,既高兴又纠结。能去上班,我当然高兴,但我去上班了,照顾不了身体不好的母亲怎么办?这使我左右为难,一度产生了不去的想法。许多亲朋好友都劝我去上班,特别是我的母亲,叫我去上班的态度更是坚决。母亲劝我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是你这几年努力奋斗的回报,要往前看,不要盯在眼前的困难上。你要是不去,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也会叫我更操心。况且我身边还有小弟弟,你大姐家离咱家也不远,能经常来照顾我。我的身体还能自理,你上班多回来几趟不就行了吗?”我就和母亲说:“我每个月争取多回来看您,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抓紧结婚成家,好有人照顾您。”


  1960年4月5日是我上班报到的日子。在头天晚上,母亲和我做了近两个小时的长谈。老人家一再告诫我:咱们翻身不忘共产党和毛主席,要引水思源,没有党哪有我们的今天;不要忘记我们是穷孩子出身,是从泥巴里爬出来的娃娃,就算将来真的能出息了,也别忘了为老百姓办事。母亲的指点意义深远,叫我铭记在心,永不忘怀。


  在我报到从家走的那天早晨,屯里几个亲朋来送我,有的对我说,好好干,以后回咱们跟前的分销店当点啥,我们还能沾点光。母亲也送我到大道上,目送我的身影,依依不舍,我都不知道她又站了多长时间才回的屋。我背着母亲为我准备的大行李,足有40多斤重。虽然没有花一分钱添置新物品,但母亲的这份情意比什么新物品都珍贵。由于路不熟,我走了不少冤枉路。路远行李重,把肩膀都勒出了大血泡。艰难步行40多里地,从早到晚走了十四五个小时,才到达官地分销店。


  母亲的表率作用,加上党的教育和培养,不断激励我进步,使我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我入了党,又在职上学学习,使我的政治思想、业务水平不断得到提高。从农村走到县城,从最基层走进县机关,从一般职员逐步提升到县财政局副局长、公社党委书记、县委常委(纪委书记)、县政府副县长、区政协副主席。


  我虽然当了领导干部,却始终没有忘记党和毛主席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就是一个人民的勤务员,是从农村老百姓里走出来的贫苦孩子。在我几十年的工作中,做什么事情总是从老百姓的角度去考虑,多做对老百姓有益的事情,廉洁自律,严格要求自己。我担任公社党委书记时,坚持吃社员家的派饭,按规定交饭钱和粮票。在担任县区领导的近20年时间里,从来没有打电话给下属单位,平白无故地去吃喝。我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往家里带酒拿烟。

 

母亲突然病逝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母亲一生的心愿就是儿女们有好工作,有好家庭,过上好日子。我的大姐由于未念书,在农村参加劳动。我老姐只念了三年书就到长春参加了工作,后调到吉林市工作。小弟弟在我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就由我老姐接到吉林市念书,中专毕业后分到电力部门工作。


  我刚参加工作是在官地分销店,距我们靠山屯约40里地。我非常惦记母亲的身体,星期天尽量赶回家照看母亲。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母亲由于一生磨难,浑身都是病,肺气肿、心脏病一犯就是多少天都不缓解,这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呢?为了母亲能早点有人照顾,我在当年国庆节就同分销店所在屯的李玉珍订了婚,元旦前夕就领她回家和我母亲见了面。她很合我母亲的意,我母亲很高兴。我们还合计明年结婚就把母亲接来一起住。使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准儿媳同准婆婆的首次见面,竟成为最后一面。


  这年的春节,也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为让母亲高兴,我买了好多年货,是我记事以来办得最好的一个年。母亲高兴地说:“这是我儿子参加工作用工资买的,我感到很自豪,我们家将来会越过越好。”无疑,全家人这个年过得都很高兴,节日气氛非常浓。


  我初六就赶回单位上班,可在一周后却忽然接到电话,说我母亲病故了。我就蒙了,瘫在电话旁的屋地上,不知所措。我带着极度悲伤的心情奔回家,趴在母亲的遗体上号啕大哭。


  我悔恨自己的粗心大意,没有察觉到母亲已病入膏肓。母亲在过春节时,有说有笑,没有让我看出添病的迹象。但母亲是一个特别刚强的人,总怕儿女们惦记她,是硬撑着病体过的这个春节啊!我没有意识到母亲是在强颜欢笑,顽强地坚持着,为的是让我们过一个安心祥和的春节。我也悔恨自己对母亲持续多年的病情估计不足。母亲毕竟已受苦受累几十年,多病缠扰,一触即发,任凭哪种病发作起来都会危及她的性命。她老人家就是因心脏病突发而病逝的。我的粗心大意和估计不足使母亲的病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和重视,让我怎不痛恨自己、抱憾终生?


  悲剧来得太突然,使我们姐弟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母亲只有56岁啊,好日子才刚刚开始!目睹母亲的遗容,往日的音容笑貌一一浮现在我们的眼前,成了我们挥之不去的心痛。


  随着年岁的增长,特别是在我退休以后,对我母亲的愧疚之情更加强烈。在我现有的两千余张照片中,唯独没有我父母亲的照片。父亲去世于新中国成立前,没留下照片情有可原,但我的母亲没有留下照片,实在说不过去。母亲病逝于1961年,新中国已经成立10多年了,公社所在地早就有了照相部,照张相并不是难事;何况我已长大,不是小孩子了,给母亲照相的机会和条件都是具备的……


  记得母亲第一次看到家人照片是1954年。当时我老姐的照片邮回家,母亲看得非常仔细。她说:“这相照得可真好,和本人一点不差。”我在一旁对母亲说:“我将来也带您去照张相,咱们再照张全家福。”母亲笑了,笑得非常开心。从那时起,我就有了给母亲照张相的想法。


  1958年,我去吉林老姐家时,同老姐照了一张合影,带回让母亲看。我对母亲说:“老姐说了,等您来吉林要照张合影,留作纪念。”当时母亲一个劲儿地点头,看来母亲的心里一直装着照相的愿望。


  一晃几年过去,母亲也突然去世了,我要给母亲照相的诺言竟成了一句空话。母亲这个小小的心愿未能实现,究其原因有二。一是我对给母亲照相的重要性缺乏认识,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痛定思痛,不能把给老人照相当成一件普通的事情看待,它不仅关系到给子女和晚辈们留个纪念,更关系到老人的愿望和心情,所以给老人照相有着特殊的意义。二是我对此事极不认真,没往心里去,一拖再拖,拖成终生遗憾。给老人照相的事不能拖,应该充分认识到老人的健康状况时刻都在变化,年龄不饶人,一旦错过就悔之晚矣。正是由于我认识不足,重视不够,没有认真的态度,才使我失去了给母亲留下影像的机会,犯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单从这一点看,我就不是个孝子,连这点小事都没做好,还奢谈什么孝顺?


  我在平时翻看照片的时候,我的子女和孙辈们,总是提到他们的奶奶、太奶奶长得啥样,怎么没有照片呢?问得我无言以对,满心愧疚。我不但对不起去世的母亲,也对不起我的子女和孙辈们。母亲的容颜在他们的印象中消失,是我一手造成的,这让我悔之无及。


  对不起,我的母亲,您永远活在儿子心中。您的教诲、您的精神永远也不会消失,它们存在着、延续着,以另外一种形式在您的晚辈们身上延续着。我想,人生说到底是一场接力赛,正是因为有了您这样默默无闻的母亲、奶奶、太奶奶,您的后代子孙脚下才有了路,有了希望,有了成功……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您这样的领路人,没有您一辈子的艰辛付出,我们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儿子会永远记住您的面孔,记住咱家小屋里微弱的灯光……

常启生

标签: 母亲 照片

作者:喃喃 分类:亲人 浏览:1198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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