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文闵,我的伤害并非出于本意,你能原谅我吗?

        如果真的有来世,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摒弃龌龊和罪恶,实实在在地去做一个坦坦荡荡的人。 ———作者

1965年,本文作者参军前照



本文作者近照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有的过错,一生都找不到被谅解的机会。

  年轻时,我一直想见到他,也诚心想得到他的谅解,可又轻易见不到他,碰巧见到了,却又遭到他的无情拒绝。如今,我已退休好几年了,可我仍然没法忘掉他的名字———敖文闵。我现在特别想再见他一面,哪怕得到的仍是拒绝。文闵是我的初中同学。前几天,我在一次散步时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51年前我们共同学习、生活过的地方———长春市第29中学。几经沧桑的校园如今已物是人非,没了先前的任何印记。可我仍去寻觅,寻觅那段已经逝去的记忆……


和谐“一班人”

  1962年暑期一个周六的下午,放学的铃声刚刚响过,“鬼机灵”文闵就兴致勃勃地跑过来对我说:“德成,明天上午9点,我们去郑老师家玩。”说完,他笑嘻嘻地把头转向还没有离开讲台的郑老师。郑老师刚好面向着我俩,微笑着向我们点了点头。

  郑老师刚接我们三年一班才一个学期。她年轻靓丽,待人热情友善,尤其能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其实郑老师也大不了我们几岁,当时我们十六七岁,她也不过二十一二岁。也许是年龄接近的缘故,班上不论男女同学,谁有个大事小情都愿意和她探讨、商量,得到的总是满意的答复。久而久之,我们之间倒不像师生关系,仿佛都是一个班级里的同学。不仅如此,郑老师还不时同我们结伴参加一些课外活动。

  还记得一次由文闵提议的自发郊游。出发的时间已过,郑老师最后又清点了一下集合的人数,独独不见文闵,便随口问道:“敖文闵这个大主角怎么没来?”我这才想起文闵托我向郑老师说“晚到一会儿”的话,忙上前递话说:“是我忘记跟你说了,‘鬼机灵’给他爸抓药,得晚来一会儿。”说话间,只见不远处文闵正向集合地点匆匆跑来。他还没站稳脚跟,便气喘吁吁地打个立正,高声说:“郑老帅,敖文闵向你报到!”

  “你看你,来晚了还这么调皮,叫什么‘老帅’啊?”文闵听了这话,似乎想解释点什么,用手摸着头压低声音说:“我是———”可他话没说完便打住了。说起来,我还是头一次见文闵在众人面前如此难堪,便赶紧上前替他打圆场:“老师,‘帅’比‘师’大,你就是我们的‘郑老帅’。”郑老师刚要张口,便被在场所有同学的赞同声打断:“真的,你就是我们的‘郑老帅’!”

  文闵立马又抖起了精神,冲郑老师说:“这就是我的意思。”说完,他嘻嘻地笑着。郑老师听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赞同对她的这个称呼,脸上泛出淡淡的笑,既没表示接受,也没表示反对。此后,多数同学都改称她“郑老帅”,尤其是我们这几个调皮的男生,总是一口一个“郑老帅”。对“郑老帅”这个称呼,直至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才得以终止。


我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

  次日上午,敖文闵、韩玉祥、吴宪宾和我4人如约去了郑老师家。她家位于上海路与东二条相交处,是一幢三层灰色的小楼。

  郑老师像迎接贵宾一样,事先买了些糖果来招待我们,还特意泡了一壶茶。当时正逢三年困难时期,这可是极为奢侈的款待了。我们来到她家,无拘无束,畅所欲言,其间除了聊学习和校园生活,还探讨学习以外的人文趣事。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无所不聊。

  说笑中,突见郑老师脸色骤变。她话锋一转,向正在看一张照片的文闵制止说:“这张照片你不能看!”说着,郑老师伸手去要那张照片。不料,文闵愣是没理她这个茬儿,反倒把照片高高举过头顶,仰着笑脸说:“你们看,像不像电影明星?”大家随之也来了兴致,都争着抢着想看个仔细。郑老师顿时满面羞红,急忙说:“你胡说些什么呀!快把照片给我!”说着,她便上前去夺那张照片。

  这是张4寸的彩照。当时照相大都是黑白照片,很难看到彩照,因此才格外吸引大家的眼球。

  “不就是一张彩照吗?我先看看。”吴宪宾顺手从文闵手里夺过彩照。郑老师仍是不依不饶地前来索要照片。这时,韩玉祥开口说:“老师不让看,自有不让看的道理,大家都别看了。”

  “韩玉祥说得对,快把照片还给我吧……”郑老师颇带央求的语气说。文闵听了这话,仿佛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弯腰低头去看彩照的背面。吴宪宾似乎也悟出了其中的奥妙,翻过照片见背面有字,可他没有顺手将照片递向郑老师。

  这当口儿,文闵又急速地将照片夺了回去,一边用左臂挡住郑老师伸过来的手,一边大声读道:“送给亲爱的———”读着,文闵又看了一眼郑老师。此时郑老师缩回了手臂,皱起了眉头,不再说话,显得异常平静,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文闵。文闵收住了笑容,没再继续读下去,室内也随即沉寂下来。这时,已经平静下来的郑老师语气温和地对文闵说:“捣蛋鬼,这下你满意了?”文闵终于把彩照还给了郑老师。

  原来,这是郑老师准备送给未婚夫的一张彩照,属个人隐私。在那个极为封闭的年代,搞对象、谈恋爱的人都是步入社会的青年男女,又大都背着人,多数婚姻则是通过他人介绍而就。郑老师不让我们看那张彩照,除了上述原因,还有写在照片背后的赠言,极富“小资产阶级情调”,不让我们看当属正常。

  郑老师接过彩照放回了原处,转身放话给文闵:“就你的心眼儿多,‘鬼子六’!”

  “没错!”韩玉祥蹦出两字,随即诡异地一笑,文闵斜了韩玉祥一眼。此后,文闵又多了一个绰号“鬼子六”。

  说起文闵,大家称他“鬼机灵”、“鬼子六”,那可是当之无愧。记得一次放学,我和文闵等顺路的同学走到东盛大街附近,刚好从我身边经过的一辆卡车“轰”的传来一声巨响,吓得我立马跑开了。同学们也随之一愣。稍后文闵见我恢复常态,就面向其他同学说:“看啊,他受惊了!”同学们听了他的话,“哄”的一声都笑了起来。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家,不晓得同学们在笑什么。过后我才悟出“受惊了”三个字谐音的真正含义。因为我们刚刚上完一堂生物课,里面有“人体卫生”方面的内容……

  说心里话,我还真想仔细看看郑老师那张彩照,便靠近放彩照的位置,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伸手拿起那张彩照。不巧这时有人回身,慌乱中我顺手将彩照塞进裤兜里,也自此酿成了一桩“历史冤案”。

  周一晚自习,郑老师表情极为严肃地将周日去她家的我们四个人叫到走廊。她先是用凝重的眼神审视我们一番,稍后问我们那张彩照的去处。当时,我心里像揣个小兔子似的怦怦乱跳,可我却没丁点儿勇气面对眼前的现实。除了我,别的同学都流露出不解和惊异的神情,你瞅瞅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吱声的,气氛紧张极了。

  “照片是你拿走的吧?”郑老师突然转问文闵。

  文闵一愣,瞪大眼睛:“我怎么能拿你的照片呢?不是我!”

  “你们几个人中,就你思想复杂,除了你还会有谁能这么做?”郑老师一锤定音。

  从表面上看,在郑老师眼里,我单纯、直率,她不会怀疑到我;韩玉祥是个自律性极强的人,不会做这事;至于吴宪宾嘛,是个公认的老实人,郑老师更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剩下的也就只有“凡事落不下”的“鬼机灵”文闵了,你说郑老师能不怀疑他吗?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哪一个庙里都有冤死的鬼,偏偏郑老师就盯上了文闵。

  其实我也不是成心要拿走那张彩照,只是出于好奇想仔细看看。岂料我走前竟然忘记把照片放回原处,把它带回了家。待我想起拿出来看时,彩照已经对折在了一起,品相遭到严重损坏。原本就不好交代的事,这下更难办了。我一时犯了难,又怕家人发现,便慌里慌张地把彩照藏在镜子后面,想找个办法修复,然后再偷偷地还给郑老师。没想到,郑老师第二天就追问起此事,我无意中成了这桩“彩照失窃事件”的始作俑者。

  郑老师误解了文闵,文闵感到郑老师冤枉了他,他们双方的心中产生了隔阂,且日渐加深。记得以前,有关班级学习、生活的事,郑老师总是要找文闵商量一下,文闵也乐意帮忙,十分热情地给她拿主意,协助她工作,师生关系特别和谐、融洽。然而,继彩照失窃事件后,郑老师不再找他。直至初中毕业,我们谁都没再去过郑老师家。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隐瞒了事实真相,又不能坦荡地承担责任所造成的。我使郑老师蒙受了不该有的损失,也使文闵一辈子背上了窃人私照的黑锅。

  这件事,让我一直无法释怀,良心受到谴责,觉得十分对不起郑老师,更对不起蒙受不白之冤的文闵。

  初中毕业后,文闵考进了吉林市化工学校。我先在工厂干了一段时间,后于1965年秋应征入伍,去大连警备区当了一名警卫战士。我和文闵毕业前是要好的同学,毕业后也是联系密切的好友。尽管文闵在吉林市上学,可他每次回长春都要找我聚聚。每当面对他时,我都会想起那张诬他清白的彩照,可我始终没有勇气向他坦白真相。我对他的愧疚日益加深。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1969年春,我和同班女生林子(化名)结为连理。林子也是文闵的小学同学。热情好客的文闵爸爸,见我时常在文闵不在长春时去他家帮忙干些杂活,便借文闵回长春时邀我们夫妇俩多次去他家做客。说是我常去文闵家帮忙,实则是因我有愧于文闵,想借此弥补一下我曾给他造成的屈辱而已。

  然而,这样的时光没能延续多久,一个让文闵不能原谅我的事情发生了,它使文闵至今都没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又做了一件让人难以原谅的事

  上世纪70年代初,我转业后在二道河子区和顺民兵指挥部任职。大约是1974年夏季的一天,房产民兵中队(民兵指挥部下设12个民兵中队———编者注)队长,将其辖区的一些不老实的“阶级敌人”———被管制的地、富、反、坏、右分子,集中在和顺派出所,让他们接受“革命教育”。于是,我随指挥部的王政委前往和顺派出所,对“阶级敌人”进行“革命教育”。

  就在王政委训话的过程中,“阶级敌人”中的一位老者,猛地上前来抓住了我:“德成,你得替我说句话……”

  我一看,前来抓我的人竟是文闵的父亲,立时慌了神。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竟然和“阶级敌人”有所往来,而且他对我又显得那么亲近,这还了得?情急之下,我掰开他的手,也没称呼他什么,而是冷冷地对他说:“你先归队,接受‘革命教育’。”

  对这个突发事件,我虽然在现场做了应急处理,没让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可内心还是感到惶恐不安。我觉得,在别人眼里,我和“阶级敌人”存有某种微妙关系,大家会对我的“阶级立场”产生怀疑。尤其是指挥部的王政委就在我身边,我一旦遭到怀疑,轻则会被清理出民兵指挥部,重则将影响到我日后的政治前途……

  在当时那种政治环境下,人人如履薄冰,凡事都要谨小慎微,言行稍不注意就会惹火烧身。比如,我父亲单位一位职工,在席地而坐开大会时,不慎将一份印有伟大领袖头像的报纸折起来坐在屁股底下,被人发现后就揪出批斗了……诸如此类的事情屡见不鲜。

  还好,事情过后,王政委只是随意地问我一句:“他是你什么人?”我回答说:“是我一位同学的爸爸。”“你可要站稳阶级立场啊?”王政委语重心长地说。“我会的。”我马上态度诚恳地表了态。接下来,王政委又瞅了瞅我,说:“你过后和同学解释解释。”听完这话,我眼前立刻敞亮起来,先前的担心看来是多余的,王政委不但没有另眼看待我,反而还给我一个台阶下。我的顾虑解除了,剩下的只有去找文闵解释了。我期待文闵能理解我在那种场合下对他父亲的冷漠无情。

  打那以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能见到文闵。我明白他是有意躲我,生我气了。一次我在街上碰巧遇见文闵,便急着上前向他解释。文闵一见是我,一个字都没吐,绷着一张极为严肃的面孔,转身离去。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我。后来,我几经努力都付诸东流,文闵不但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还找各种借口拒绝见我。再后来,他不许我再登他家的门了。不知道他毕业分配后去了什么地方。他的家也搬了。

  我曾一度颇感委屈,甚至抱怨过文闵:你怎么能怪我呢?换做你文闵在那种场合,又能怎么做呢?何况我在“专政”部门任职,是“革命派”,我所面对的又是被“革命派”专政的“阶级敌人”!有时我也胡思乱想,文闵不理我,或许不只是他父亲的原因,他可能早就知道彩照是我拿走的。但我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这绝不可能,除了我,天底下没有第二人知道彩照失窃的秘密。难道文闵仅仅是因为我对其父的冷漠态度,就轻易地放弃我俩多年的友情吗?我实在想不通。一时间,烦乱的思绪搞得我不得安宁。

  拨乱反正,“四人帮”垮台了,黑白颠倒的岁月过去,正常的秩序又回归社会。眼看着一个个曾被打倒的“阶级敌人”平反昭雪,我才真正醒悟到,除了那个“彩照失窃事件”外,我在文闵身上又欠了一笔债。我真的又错了一次。无论当时的环境多么恶劣,我都不该那样冷漠地对待文闵的父亲。对我这样只为自己打算的人,文闵与我绝交也没什么不对,都是我的错。

  我相信,如果真的有来世,绝大多数人都会摒弃龌龊和罪恶,实实在在地去做一个坦坦荡荡的人。然而,假如毕竟是假如。谨此,我真诚地向丢失彩照的郑老师道歉:“郑老师,学生让你闹心、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我也真诚地向因“彩照失窃事件”而背负一生“罪名”的文闵同学说句心里话:“老同学,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太多,你这辈子还能原谅我吗?”


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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