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病逝,使我们一家人陷入终生追悔中
如果我当时在家呢,或许能安抚病魔附体的哥哥,或许能劝阻情急失手的父亲,或许能保护柔弱无助的母亲。 ———作者
我家的一个老木箱子。当年哥哥被爸打,就是倒在这个箱子边,头部磕在箱子角儿
我和哥哥上小学时用过的书包是这样的
在我的肩上有一份重担是别人所不能见的,它压了我整整18年。这18年里,没有人能够把它挪开。
父母养育了哥哥和我两个儿子。哥哥在小的时候就患上了癫痫,久治不愈,以致精神也失常,发作起来狂躁不安。哥哥成年以后,因一场意外事故导致病情加重,不幸病逝。这件事是全家的一场悲剧,更是我心中的一把刑具,时时折磨着我的良心。我时时在梦中与哥哥相见,梦醒时分难以入眠,经常是噩梦。我觉得,人生的苦,并非外加的痛苦,而是发自内心的精神的折磨。
父亲是铁路员工,没有太高的文化,脾气暴躁,爱喝点酒,但他还是疼爱我们的。母亲曾经是商店的售货员,为了照顾哥哥,她早早就辞了工作。我是上世纪70年代末生人,哥哥只长我两岁。他小时候很可爱,也懂事,还时常容忍着我的任性。读小学的时候,我们都在当时的铁路小学,哥哥学习成绩也好。父母对我俩寄予很高的希望,希望我们都读大学,有美好的前程。
不幸的是,哥哥患有癫痫,上到初中的时候,病情加重了,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且伴有精神失控。他有时出手砸家里的东西,有时动手打人。父亲带他看过病,也去过哈尔滨的大医院。医生说,这个病不好治,不要多刺激病人,再辅以药物治疗。为了给哥哥看病,家里的积蓄花完了,但是哥哥没有好转的迹象。
哥哥勉强读完初中,高中没有录取他,也没有适合他的工作,他就只好在家中由母亲照看了。我上了高中。开始时我没住校,但因为哥哥时时发病,我的学习受到干扰,成绩也下降了。母亲说:“你哥这个样子,咱这个家也不平静,你在家学不好,去住校吧,豁上我一个人跟他在家骨碌吧。”
学校离家并不远,我选择了住校。到高二、高三时学习越来越紧张,家里是个什么状况,我也顾不得多想,只是一心学习。休息日回到家,见哥哥经常沉默着,我们兄弟间再也没有情感交流。有时,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我。他望着我的眼神,使我永生难忘。那是一种欲言不能,无言即言,发自灵魂深处令我心颤的神情。以我之心是无法完全探知哥哥的精神世界的,但我能感受到他那颗孤独的心所蕴涵的悲伤和绝望。母亲时时叹气。偶尔看到母亲脸上有一点伤,我知道那是哥哥发作时动手打的,我也不多问。父亲工作累,家里也不省心,他每天晚上喝一点酒,偶尔喝多,会自言自语地骂几句、吵几句。有一次,他喝多了。为了发泄心中的郁闷,他摔过一只热水瓶,热水烫了他的脚。
家里出了差错,母亲一个人默默地承受。她从不抱怨,也不跟我说起这些不愉快的事,怕影响我的心情,进而影响我的学习。
当时,我经常心绪不平。我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家庭?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哥哥?哥哥的病态,把这个家搅得鸡犬不宁,把父母的心境搅得苦不堪言,把我的成长环境搅得难以忍受。我期盼着,期盼着高考,考上一个外地的院校,早日离开这个家。眼不见心不烦,反正我也安慰不了父母,也拯救不了哥哥,随他们去吧,这是命运的安排。
到了高三年级,我只顾学业,很少回家。记得有一次回家,看到老姨在帮母亲料理家务。老姨盯着我问:“你怎么不常回家看看啊?”我推说学习紧张,老姨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报考志愿了,老师要求我们征求家长意见。我回家和父母谈了,我选择了理工科的计算机专业。当时父亲什么也没说。母亲恳切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你不报考医学专业吗?将来当个医生,给人看看病,不是很好吗?”我从母亲的眼神中,看出母亲的企盼,看出母亲对这个家庭前景的希冀。我有这样一个病魔缠身的哥哥,这个家多么需要一个自己的医生啊!但我对学医一点兴趣也没有,当时我抱定了一个心愿,学习计算机,因为我早就喜欢上这个专业了。
我终于被自治区首府的一所大学录取了,是我自己选择的院校和专业。我将要离开家的那几天,哥哥竟然很消停,癫痫没有发作。我那时很同情哥哥,如果哥哥是个健康人,他这时应该在大学里读书,应该有美好的前程,将来做个对家庭、对社会有用的人。然而,病魔把他摧毁了,他现在成了全家的累赘、社会的负担,唉!
我在四年的大学生活里,把精力都投入到学习方面了。知道家里的状况没有好转,所以我在每月两次的电话里,尽量回避不愉快的事。我从母亲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和语气里,就能推测家里的情形每况愈下,不见好转。有一次,因为我问到哥哥,母亲在电话那头哭了。以后,我就不再问哥哥的病情了。
假期我回到家,见到哥哥,他的状况更糟了。他清醒时,想到自己的病,想到和别的同龄青年的差距,很是沮丧,是一副悲观落寞的神情。他衣装不整,穿着父亲的旧衣服,胡须也很重,头发也很久没有理,显得苍老了。再审视母亲,她比以往更憔悴,目光中透出无助和无奈。父亲下班回来了,问我假期有多少天,显然希望家里有了我,能帮母亲打理家里的事,一起看管这个病中的哥哥。
哥哥有时沉默,是他清醒的时候;有时任性,是他即将发病的时候;有时说一些不明不白的话,踢东西、砸东西,躁动不安。每逢这时,我首先保护母亲,再安抚病态的哥哥。父亲回家,哥哥一般会收敛暴躁的举动。有时哥哥发作得厉害,父亲会抓住他,狠打几下。哥哥很少反击。他自己清醒过来,会摸着被打的部位,伤心地啜泣。
母亲对父亲打骂哥哥是反对的,每次都心疼不已。她说:“你下手这么狠!你要打死他啊!”父亲也没有好声气:“死,都死!死了干净!你自己生下这么个牲口,还护着他!”。
每个假期,我都是在这样的家庭状态中熬过来的。回到家,没有轻松闲适,似乎也没有体会到温馨亲情。开学了,离开家回到学校,算是一种解脱,把精力投入到学习上,只要家里不出大事,就是幸运了。
毕业了,我面临着工作的选择。如果选择回家就业,可以照顾这个家,帮助年迈的父母。但是一个地级城市,没有一个理想的单位,没有太多的就业机会,而且找工作单位,是要靠家族势力和人脉关系的,这是我最厌烦的。思考再三,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即使我回去,又能怎样?对这样一个家,对回家乡就业的困难,我选择了回避和逃离。毕业后,我选择了离家很远的大连市,这里工作机会多,不必求人找关系就可以应聘相应的工作岗位———哪里工作机会多,发展空间大,就奔哪里去吧!
我把自己的想法在电话里告诉了母亲。母亲沉吟了片刻,说:“你不回来找工作了?唉,不回就不回吧,反正回来也是这样。你爸也没有啥关系,回来也不一定有适合你的工作。”
我听得出来,母亲原本是盼着我毕业回家的。母亲在有关我个人的前途选择上,总是顺从我的意愿,从来不勉强我选择什么。当初她愿意我报考医科院校,但我有自己的选择,她就不再坚持。
这次电话,我和父亲也沟通了想法。平时多是母亲接电话,和父亲说话的机会少。父亲或许是喝了点酒,说话没有条理。他在电话里说了一些对不良社会风气和他的工作单位的一些牢骚话,最后说:“咱家这个地方,就算你有再大的能耐,你没有人、没有关系,也不会有出路。在外地好好干,家里有我呢。”
现在,检讨我自己。当时我的头脑里有两个“我”在冲突着。一个是理性的、重亲情的我,想回家乡找到一份适合我的专业的工作,帮着母亲照管这个家,护理病中的哥哥,为父母分担压力;另一个是感性的、自私的我,不想回家陷入这个无期限的困境,认为即使我做出多少牺牲,这个家依然如故,哥哥已是顽疾缠身,谁也没有办法改变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工作了一年以后,哥哥竟然离开了人世。那是1995年的一天,哥哥永久地离去了,并且被草草地安葬了。父母竟然没有通知我,也没有通知亲友。我在那次电话里和母亲通话,她还没说话就哭了。我在电话这头着急,追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泣不成声,只说了半句:“老大,他……”电话就挂断了。
我推测家里发生了变故,又急着给老姨拨通了一个电话。
老姨只是唉声叹气,欲言又止。我急切地追问:“无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必须告诉我!”
老姨在电话里叙述了事情的经过。我离开家这几年里,哥哥的病时时发作。哥哥已经是成年人,看到别的同龄人有学业、有事业,有的还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哥哥清醒时想到这些,每次都极度失落,发病时,愈加暴烈。后来每发作必打人,被打的是母亲。老姨有时去陪伴母亲,她也挨过哥哥打。老姨当时打了110电话,来了两个警察才制服哥哥。母亲身上,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在事故发生的那个不幸的晚上,哥哥的癫痫病发作得很暴烈。他先是砸了门上的一块玻璃,碎玻璃刺破了他的手背。母亲见他稍有安静,就以为他发作过了,开始给他擦拭手上的血。哪料到哥哥又继续了病态发作,暴打母亲。这时喝了酒的父亲失去理智,操起一只木凳向哥哥摔过去了。木凳没有击中哥哥,却吓坏了哥哥,他在慌忙躲闪忽啸而来的木凳时,头部重重地撞在门旁边的一个老木箱子角儿上。
哥哥无声倒地。他被撞昏了,额头上流出了血。母亲哭喊着扑过去,埋怨父亲下手太狠。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故,让父母无所适从,两人慌忙拨打120,把哥哥送到当地最大的一家医院。哥哥脑部受了伤。医生说,哥哥的脑组织发生了器质性损害,是脑挫裂伤。哥哥三四天后才苏醒过来,之后又住了一个多月才出院。这次摔伤事故虽然没要哥哥的命,但也给哥哥留下了较为严重的后遗症,出现了头痛、头昏、恶心、呕吐、记忆力减退等症状,使他的癫痫病雪上加霜,发作得更加频繁,也更加暴烈。终于在出院三个多月后的一天夜里,哥哥在一阵剧烈的抽搐过后,再也没有苏醒过来。
哥哥死亡的第二天,父亲单位出了一辆卡车,把哥哥从家里拉走了。去送哥哥的,只有老姨一家人。那天母亲身体已经难以支持,住进了铁路医院。父亲精神也崩溃了,嘴上骂一些话,骂上天不公,骂病魔无情,骂自己害了儿子……
如果我当时在家呢,或许能安抚病魔附体的哥哥,或许能劝阻情急失手的父亲,或许能保护柔弱无助的母亲。如果我当时在家,或许悲剧不会发生。
哥哥走了,这个家似乎平静了。可是,在哥哥走后的这18年里,这个家却从未真正平静过。父亲下手太狠,让他陷入自怨自艾的黑洞,且永无重见天日的可能;母亲失去儿子,让她坠入悲伤和忧愤的追忆中无法自拔;我没有尽到一个弟弟和一个儿子应尽的责任,堕入永远的自责和终生的追悔中。
小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