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悔，当初奶奶走就该把她留住。不留住也行，在奶奶去乡下几天后，就该把她接回来，起码也要打个电话。 ———作者

奶奶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大约摄于1983年

1985年，我与丈夫、孩子在南湖留影

   这篇小文我写了好多次，动笔、删除，又动笔、又删除。每当下决心写的时候，不敢回忆的事就不得不想，于是心里就一阵痛，写不下去了。又过几天还是想写，总觉得写完后心情也许能好过一点。

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

　　奶奶其实与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小时候失去父母的奶奶是在其舅舅家长大的，后来嫁给了“胡子”。刚解放时怕被人抓，“胡子”就带着奶奶和他们唯一的女儿———我二姑逃跑了。谁知路上却跑散了，至今也不知道那个男人的死活。奶奶带着二姑逃到我爷爷的村上———前郭县属下的一个村庄。当时爷爷是村干部，看着奶奶领着个小姑娘挺可怜的，就收留了她们。爷爷早年丧妻，独自带着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生活。在村里人的撮合下，奶奶带着二姑就嫁给了爷爷。

　　爸爸在兄弟姐妹中文化最高。1951年，爸爸和妈妈就到长春市来工作了。那时已经有我哥哥了，他们是带着哥哥到长春来的。过了四年，我又出生了。爸爸妈妈都上班，没人照看我，他们就把爷爷奶奶从乡下接过来了。

　　所以，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虽然我之后又有了妹妹、弟弟，他们同样也是奶奶一手带大的，但奶奶最偏爱我。她疼我的程度，令谁也想不到她与我没有血缘关系；我更想不到她不是我的亲奶奶。

　　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跟奶奶去乡下二姑家串门，二姑是她唯一的孩子。到乡下以后，我和奶奶又去我老叔家。老叔家的姐姐们偷偷告诉我：“咱们的奶不是亲奶。”我可傻了，就问奶奶：“奶，你不是我们亲奶吗？”奶奶很吃惊：“谁说的？”我就瞅着老叔家的大姐、二姐、三姐她们，奶奶就知道了。奶奶挺生气的，当时就回我二姑那儿去了。她让我也跟她回去，我没回，奶奶很伤心地走了。

比亲奶奶还亲

　　奶奶对我们几个孩子疼爱有加，视如己出。有她的操持，爸爸妈妈才能上班挣钱养家。奶奶很干净，又节俭，为补贴家用，她还给别人看小孩。逢年过节也会给我们压岁钱。

　　小时候，奶奶每年都给我们做新鞋、新棉袄、新棉裤。那时，我跟爷爷奶奶在一个屋里睡觉。多少次，我起夜时看见奶奶在灯光下一锥一锥地给我们纳鞋底子，时不时地就把锥子往头发上蹭两下。至今，奶奶深夜纳鞋底子的身影总是浮现在我眼前。

　　听邻居说，我小时候总有病，奶奶就背着我看病去。好远好远的路，她都是走着去走着回。那时坐一次有轨电车才四分钱，她都舍不得。为了让我的身体尽快恢复，奶奶就给我搞偏方。我记得那时家里吃鱼的时候，她就把鱼骨头留着，焙干了以后再捣成粉，给我拌饭吃。她说能补钙。

　　我上学以后，奶奶怕我受凉，就把我的棉袄棉裤都放在被窝里，在她身底下焐热乎，我第二天早上上学穿就特别暖和。我是汗脚，到晚上奶奶就把我的鞋垫掏出来，放在炉子旁烘干，第二天早上再给我垫到鞋里。

　　我小时候可愿意拿刀在油光纸上刻剪纸了，刻出房子、树、小孩，还有各种动物啥的。奶奶特别喜欢我刻的那些剪纸，总给我买各种各样颜色的油光纸，一买就是三张五张或十张八张的。我刻完她就往这儿贴往那儿贴，或夹在书里留起来。

　　那时，邻居总逗我：“文文啊，你长大挣钱给谁花啊？”我说：“给我奶花呗。”邻居又问：“你给不给你爸你妈花啊？”我说：“我把钱都给我奶，我奶就能给我爸我妈花了，我的钱归我奶支配。”奶奶听了，可高兴了。

　　闲暇的时候，奶奶总爱给我们讲故事，牛郎织女、宝莲灯等一些传说，我都是听奶奶讲的。奶奶也给我们唱歌谣，比如“黄昏啦天黑啦，饭菜预备下；勤劳的人回到家，桌上饭菜热乎啦；喜气洋洋吃着饭，瞅着媳妇笑哈哈。”我印象最深的是奶奶给我们唱的《送郎当红军》：“革命要认清，豪绅呐地主呀，剥削我穷人。哎呀我的郎我的郎！送郎去当红军，切莫想家庭，家中呐事务呀，妹妹会小心……”

　　那时我们家住在新华副食附近，是座小日本楼。奶奶可热心肠了，当时谁家洗的衣服都晾在外面，都是一绳子一绳子的，到晚上下雨了刮风了，奶奶就给人家经管起来。谁家来信了，邮递员就送到奶奶那儿，奶奶就楼上楼下地送。奶奶不认识字，但她从没送错过，我们都感到奇怪。我说：“奶，你不认字，咋知道那是谁家的信呢？”奶奶就笑了：“我看字形和信封就知道。”

　　奶奶的女儿———二姑在农村，每次来信，奶奶都会让我读给她听，然后让我替她写回信。印象中二姑家总是非常困难，一家老小在生产队干活，一年到头不但挣不到钱，反而还欠生产队的钱，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了。奶奶就说：“天不好，地里旱，不打粮，分不到钱，还得花钱买粮吃，就欠队里的了。”那时我就想，等我长大了，挣钱一定帮帮二姑家，好让奶奶高兴。

　　有时候，我也懒得给奶奶写回信。奶奶就会很伤心地说：“唉，我这辈子白活了，一个大字不识。看你们多好啊，能上学，有老师教……”看着奶奶十分可怜，我才帮她写回信。

　　“文化大革命”时，到处都是标语口号，奶奶就让我教她认字。为了鼓励我，每教一个字，她就给我五毛钱。因为那时爸爸妈妈上班，爷爷也上班，我们也都上学了，奶奶白天没事就给别人看小孩，每月给15块钱。我记得特别清楚，每月开支的时候，奶奶就从这15块钱中拿出一两块钱给我们分。

　　奶奶让我教她认字，还特意弄个小黑板。我教她“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寿无疆”等等。她记性特别好，我一回教她五个字，她都能记住；我把那五个字擦了，颠倒了写，她也都认识。

　　家里有啥好吃的，奶奶都说她不爱吃，给我们留着。有一年过八月节，家里一人分一块月饼，奶奶没舍得吃，给我留着。但她不轻易给我，而是故意吊我胃口：“你教我识字吧，奶奶有好吃的给你！”我为了多吃月饼，就教奶奶识字。

　　奶奶对我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她虽然没有文化，但她的言行都是满满的正能量。记得那时有要饭的到家门口，她都会给点吃的，总说：“谁都不容易，但凡有点办法也不会要饭。”我是1979年结婚的，因为当时家里不宽裕，妈妈只给我400块钱买了一对皮箱。等到妹妹结婚的时候，家里条件好了，妈妈给得多了一些，我就有点想法。奶奶就跟我说：“好男不争家产，好女不图嫁妆。”这让我终生受益。

　　我结婚后奶奶也惦记我。每年一到秋天，奶奶就把大白菜买来，给我收拾干净了，再送到我家给我放缸里腌上。她说我上班忙没工夫干这些活。

　　唉，亲奶奶也不过如此吧！

奶奶生病，我做得不好

　　我们长大了，都结婚了，可我们没能对奶奶照顾得更好。记得20世纪80年代中期，拆迁房子是常有的事。奶奶家拆迁了，于是奶奶跟着哥嫂一起住。后来妹妹家也拆迁了，妹妹也搬到了哥嫂家住。没办法，哥哥就在小客厅放了一张床给奶奶住（那时爷爷已去世，奶奶也快80岁了）。可时间长了，奶奶觉得不方便。她从来都会为别人考虑的，就决定回乡下二姑家去住。记得那是1989年2月。

　　奶奶临走时去了我家，告诉我她要回乡下了。看得出奶奶心里并不是真想走，只要我挽留她的话。如果当时给奶奶带点钱也行啊，我也没给她一分钱，眼看着奶奶孤独地走了。在去二姑家的两个月中，我没给奶奶打一个电话，更没催她回来。那时通讯也不方便，农村就更没有电话了。现在想想，奶奶是多么想家，多么想回来啊！

　　有一天，二姑家大哥突然打来电话。他是跑到公社去打的，打到我妹妹单位，说奶奶有病了。这时，在工作中很忙碌的我们才想起奶奶来，心里倏然生出一丝不安和歉疚。

　　我们全家人一起开车去了乡下。到了镇卫生院，我看到在卫生院一个简陋的小屋里，生病的奶奶在一张很不干净的床上躺着。奶奶很憔悴，也不看我们一眼。我心痛得不行，趴在奶奶身上哭着说：“奶奶，你怎么了？咋病了呢？”奶奶一声不吭，也没理我，看得出她是真生气了———生我们的气。

　　困难时期奶奶勤俭持家，帮爸爸妈妈带大我们。那时生活家家都不宽裕，奶奶总是把好东西留给我们吃，把家务活全包下，有病也是挺着。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却因为房子小没奶奶住的地方了，让她在乡下过着清苦的日子；不去看她，没有人打个电话问候她；病了，也没人带她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病。她怎能不伤心？怎能不生气呢？

　　一时间，我真的很自责。我给了奶奶50元钱。我说：“奶奶，跟我回长春吧，我领你到大医院看病，病好后在我家安个单人床住，好不好？”奶奶很高兴，点点头。可是，由于单位只给了一天假，第二天要上班，当天下午我们就开车回长春了。奶奶没能跟我回来，我的承诺也没兑现。

　　现在想想，我后悔死了，恨死了自己。那次就该把奶奶带回长春，送到大医院好好治疗，也许奶奶就不会那么快走了。我们回来后，妈妈留在了奶奶身边，每天给奶奶打针、吃药（因妈妈是搞医的）。20天后，妈妈也回来了。妈妈说，是奶奶硬把她撵回来的。

　　六月初六那天，奶奶去世了。二姑家处理完后事才打来电话告诉我们。我们又一次去了二姑家。这一次，我是带着极度的悔恨和痛苦的心情去的。

　　我当时就特别埋怨他们，为什么不早点给我们打电话呢？据说是奶奶不让告诉我们。奶奶可能是伤心了吧？我这么想。

　　听二姑家二嫂说，虽然奶奶不让告诉我们，但她临死时就是不愿意闭眼，一直瞪着眼睛看墙上的挂钟。她心里一定是盼着我们去，去看她最后一眼。可是奶奶没能盼到我们。她是带着失望，带着痛苦，也许还带着怨恨离开人世的。这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

　　我后悔，当初奶奶走就该把她留住。不留住也行，在奶奶去乡下几天后，就该把她接回来，起码也要打个电话。最该自责的是，奶奶在那儿生病，而那儿的医疗水平低劣，医院条件很差，我那时就该把她接回长春治疗。还有，为什么在奶奶临去世的时候我们没有接到通知？也许是二姑一家对我们也有想法。都是因为我们做得不好，才没看到奶奶最后一面。

　　对奶奶，我有太多后悔的事了。我17岁下乡当知青，在农村一待就是四年，抽回城以后，听妈妈讲，奶奶可想我了，总让他们给我写信。我一往家里写信，奶奶就赶紧拿过去让这个念那个念的，念一遍不行还得念两遍。等我回城上班挣钱了，那时奶奶的岁数也大了，不能看小孩了，手里也没啥余钱了，可我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给她买过。我也很少给她买好吃的，偶尔买瓶罐头啥的，她也是都给大伙吃，自己舍不得吃。

　　有时我也会给奶奶点零花钱，但那时挣钱少，也就是给个三块五块、十块八块的。除了最后一次给奶奶50块钱以外，较多的一次是她有一次过生日，我给了20块钱。这还是我老公说：“给20块吧，别10块了，10块拿不出手。”

　　我越想越不能原谅自己，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奶奶了，也不知比奶奶先走五年的爷爷会不会也在责怪我对奶奶的不孝。

　　可奇怪了，奶奶都去世26年了，我却总能梦到她，一点都没有放下对她的愧疚。也许，我这辈子就得背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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