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一阵负罪感袭遍了我的全身，我感到自己的心灵是那么龌龊和丑陋，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错。 ———作者

父亲的背影 深黑/摄影 资料图片

岁月最是无情，一点点侵蚀着父亲的容颜， 一点点将他的脊梁压弯。很难想象，就是这佝偻的身躯曾经支撑着偌大一个家。很难想象，就是这柔弱的怀抱曾经温暖了六个儿女。 父亲很瘦小，从来不魁梧，但他的“高大”始终屹立在儿女的心中， 他的教诲始终铭刻在儿女的脑海。 向这位慈爱的父亲致敬。

　　——编者感言

   花开花落，斗转星移，转眼间父亲离开我们已经7年了。每当我回忆起他弯成弓字形的身影，回忆起他躺在床上那留恋世间的目光，还有我给他买好吃的时，他那无比自豪和幸福的样子，我的内心就会隐隐作痛，泪水也总会沾满我的双眼。 

一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刚毅、倔强、要强的人。他对待工作特别认真负责，总是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占公家一分钱便宜。从我记事起，家里墙上就挂满了大小奖状，父亲年年都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

　　父亲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有时候他会讲起自己童年时期的苦难经历。奶奶生育了他们哥儿仨，父亲最小。在父亲四岁的时候，奶奶搂着父亲睡觉时便过世了。第二年，爷爷又因为有病无钱医治也离开了人世。年幼的父亲刚一懂事便在地主家扛活——放牛、放羊不给工钱，饥一顿饱一顿给点残羹冷炙就行了。他常常为了追赶一只跑丢了的羊或牛天黑了才回去，有时还要遭地主一顿打骂，甚至不给饭吃。最难熬的是冬天，父亲穿着露脚趾的鞋子，实在受不了就插进牛粪里热乎一下，脚都冻烂了。

　　每当说起这些时，父亲的脸上都写满了苦难，“唉，那时真是太苦了！”父亲也常说自己命大才活到今天。

　　父亲这一生，养育了我们六个儿女。父亲身材瘦，个儿小，可是却勤劳朴实，非常能干，瘦削的肩膀扛着一家人的生活重担。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不停地忙碌着。对待工作更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舍小家顾大家，甚至吃住都在厂里。家里的房子漏了没时间管，一到下雨天，屋子里就哗啦啦地漏雨。猪圈被雨水冲坏了，父亲也顾不上修。有一次母亲去喂猪，却发现猪早已从圈里跑了出去。我和母亲拿着木棍顶着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去很远，才把猪找了回来，回到家里衣服早已被雨淋透了。我很生气地冲着母亲发牢骚，埋怨父亲为了工作连家都不要了。

　　父亲总是任劳任怨，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艰辛。他很少开口求人，而当别人有求于他的时候，总是热心相助。还记得邻居家有个爷爷病故了，在往棺材里抬的时候缺少人手，刚下夜班的父亲看见了，急忙赶过去帮着把人抬了进去才回家。这一幕被年幼的我隔着一层玻璃看得一清二楚。左邻右舍无论谁家有大事小情或者红白喜事，都能看到父亲的身影。

　　父亲经常教育我们要自立自强，不给别人添麻烦。“取暖莫靠别人的火”、“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是父亲的口头禅。为人忠厚的父亲从来不愿向厂里或外人提及自己家里的生活状况。那时候父亲只有几十元的工资，要养活一家八口人。母亲又常年有病，欠厂里很多钱，父亲那点工资除了养家外，还要扣除一部分还债。可想而知，家里的生活该有多困难。可是，父亲从不向厂里申请困难补助，直到有一次厂领导到家来访问的时候，亲眼目睹了我们家的状况，回去后立刻给父亲申请了困难补助。

　　还有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父亲竟然把涨工资的机会让给了别的同志。大姐知道后非常生气，一边落泪一边数落父亲。可是这一次脾气暴躁的父亲却默不作声，只是闷着头一袋一袋地抽着烟。也难怪大姐生气，在那个年代，涨一次工资真的不容易，而且评审非常严格。可是父亲就这么轻易地把机会让给了别人。这就是我的父亲，他不但不麻烦别人，心里还始终装着别人。

二

   父亲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终于在他退休后清闲下来，儿女们也都陆续成了家有了自己的生活。受父亲的影响，我们在各自的岗位上都自强自立，表现很出色。尤其是大姐，表现得更为突出，不但是单位里的先进工作者，还是省里的先进工作者。父亲逢人便夸，遇人就讲，说他有一个孝顺能干的女儿，常常以大姐为骄傲和自豪。

　　晚年的父亲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纸牌和听收音机，以此来排遣寂寞的生活。尤其是母亲去世以后，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变得更加孤独寂寞了。他开始喜欢一个人散步，走到附近公园的小树林里，对着下午的太阳坐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往回走。他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好，后来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东西。耳朵也不灵敏了，要大声说话才能听见。他的脊背也慢慢变成了弓字形，走得越来越慢。大姐多次要接年迈的父亲去她家安度晚年，每次父亲都以上楼不方便为由拒绝了。我知道，要强的父亲这一生很少麻烦人，总是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怕给工作繁忙的儿女添麻烦，不愿意拖累儿女。他总是说：“等我不能动的时候，再去你们家里让你们伺候吧。”

　　我家离父亲的家很近，所以我回去看他的时候比较多。父亲最喜欢吃黏豆包，还有油炸糕，每次回去我都买给父亲。父亲的脸上总是充满着感激、幸福的表情，大口地吃着，还边吃边说：“好吃，真好吃！”看到父亲像小孩似的享受着食物，我一下子感觉父亲真的老了，以前那个刚毅、严厉的父亲不见了，无情的岁月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父亲的生命。其实，在他的内心里，是多么渴望儿女们能够常回家看看，给他年老孤寂的心灵带去一丝快乐啊！

　　父亲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儿女们都回来看他。那时的父亲，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生怕冷落了儿女，忙前忙后地张罗着买菜做饭。其实，他根本不用插手，我们来的时候都已经买好了。我至今还忘不了父亲坐在炕上，叼着烟袋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的样子。父亲很爽朗、很健谈，头脑思维一直都很清晰，对每个儿女的家庭情况都一一问到，儿女们也都一一向他汇报。我们每个孩子的每一件微小的事情都能深深地牵动着他的心，他为我们高兴，也为我们担忧。听到好的事情、高兴的事情，父亲便会爽朗地大笑起来。那笑声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仿佛就在昨天。

　　就在2009年7月初，父亲刚过完80大寿便传来噩耗，他因身体不适到医院检查被确诊为肝癌晚期。这真是晴天霹雳，我们哭成了泪人，因为医生告诉我们父亲留在人世间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只有大姐镇静地站在那里，她不相信大夫的诊断，把父亲带到一个更有权威的医院再次做了检查，可是结果却一模一样。我们大家商量决定不告诉父亲，直到父亲走的那一天也没告诉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父亲从医院检查出来就开始打听他的病情，我们告诉他只是消化不良，吃点药过几天就没事了。父亲信以为真，没再追问什么。回到家我们听从医生的建议，把父亲送进医院，接受保守治疗。姐妹几个决定轮流照顾父亲，大家都希望陪伴父亲走完他最后的人生旅程。

   就在父亲生病的当口儿，传来一个好消息，二姐家的女儿马上就要结婚了，时间定在8月30日。伴随而来的另一个好消息是我的儿子高考榜上有名，被南方的一所大学录取了，开学的时间是9月13日。可是这两个大喜事却发生在父亲病重的日子里，所以当我看到病床上的父亲时，心情便沉重起来。亲自把孩子送进大学校园是我最大的心愿，看来这个愿望难以实现了。而二姐也在担心女儿的婚礼会不会和父亲离开的时间撞在一起，这真是谁也无法预料的啊！

　　在父亲病重的日子里，我们姐妹都在细心地照顾父亲。尤其是大姐，照顾得最精心、最周到。她还时常监督我们，先吃什么药，后吃什么药，有的药是饭前吃，有的药是饭后吃，生怕我们弄错了，在药瓶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我一边照顾身患重病的父亲，一边牵挂即将上大学的儿子。我也好想陪伴在儿子身边，和儿子交流谈心，有好多好多心里话想对儿子说。可是因为父亲的病我已经顾及不到儿子了。我的三个姐姐都在外地，妹妹生意又忙，哥哥也在妹妹的店里工作抽不开身，所以照顾父亲的重任就落在了我的肩上。那段时间，我也是焦躁不安，疲惫不堪。

　　一次，父亲因病痛一宿醒了好多次，我也几乎一宿没睡觉，天刚蒙蒙亮我才睡着。这时大姐打来电话，像往常一样例行公事地打听父亲的病情，问我父亲吃没吃饭、吃多少、开水打了没有、病房收拾了没有。我不耐烦地回答着大姐的话。我告诉大姐才起床，大姐一听当时声音就提高了8度，埋怨我这么晚才起床，父亲的饭没有吃，一会儿还打针吃药怎么办。

　　听到大姐的埋怨，我也火冒三丈，在电话里就和大姐争吵起来，蓄积在心中已久的不满和委屈，还有连日的疲劳，就像山洪暴发一样，一下子全部发泄出来。我一时忘了父亲的存在，一边抱怨，一边哭诉。我说儿子快要上大学了，好久没有陪伴儿子了。还有，给儿子准备的一些东西也得需要时间去买……

　　我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可是大姐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挂断了电话。我生气地把电话摔在桌子上，随嘴说了一句：“爹早走算了！”

　　话一出口，连我都惊呆了。我是在说谁？我的父亲吗？他是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至亲至爱的父亲啊！他是生命危在旦夕，随时都可能离开我的父亲啊！

　　望着父亲被病痛折磨得日渐消瘦的脸，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哭跪在父亲的床前。

　　这时，父亲听见我哭，他把目光转向我，艰难地把身子侧转过来说道：“四姑娘，你哭啥啊？爹没事。”说着，他把手伸向我。我一把攥住父亲的手。我知道，父亲这是想抚摸难过的女儿，他好想帮女儿擦去脸上的泪痕，安慰女儿那颗焦躁的心啊！我在心里哭喊：“爹，爹！你起来骂女儿啊？就像女儿小时候犯了错，你大声斥责、严厉批评女儿一样！”可是，眼前的父亲已经没有了力气，他再也爬不起来，病痛让他说话都很困难了。

　　我的心像被无数的鞭子抽打一样，疼痛不已。父亲历经磨难，和我们的母亲一起，把我们六个孩子拉扯成人，从不说苦永不言累，没有丝毫抱怨，不要一点回报。父亲是我成长过程中最可信赖的那个人。一切有意义的时刻，他都会出现在我的身边，就算他不讲一句话，我也能感受到他对我的爱与支持。当我是婴儿时他也许没有替我换过尿布，但是他给我温饱让我舒展心中无限的梦想。还记得小时候我生病时他为我守夜，他是如此疼惜我，直到他腰酸背痛，他的口袋被掏空。然后有一天，他病了，将不久于人世。但是，我才伺候他仅仅一个月就开始嫌弃、计较父亲的病，怪他病得不是时候，在生命垂危的父亲面前大声抱怨，甚至还诅咒父亲早点离开，说出这种大逆不道、违背天理的话。扪心自问，我的良心何在？！

　　霎时间，一阵负罪感袭遍了我的全身，我感到自己的心灵是那么龌龊和丑陋，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错。父亲，不管您有没有听到女儿这句罪孽深重的话，您一定要原谅女儿，否则女儿的良心将永远无法得到安宁。

　　这是我所面对过的最令人难过和痛苦的经历，也是我和父亲之间永远的秘密。

 四

   父亲的病情日益加重，到后来因为疼痛几乎晚上很少睡觉了。有两个晚上，父亲就是不睡觉，瞪大眼睛看着我们，一直不停地看。父亲的目光里有着太多、太多对亲人的眷恋和对人世间的依依不舍。我知道，他是想再多看儿女几眼，努力想记住儿女的样子。他怕自己到另一个世界再也看不到我们了。

　　望着父亲的目光，我紧紧地握住父亲的双手，泣不成声。父亲，我多想帮您挽留住生命，可是女儿真的无能为力啊！如果生命可以交换，我情愿折寿十年来延续父亲的生命。

　　父亲是在二姐家孩子婚礼的第二天离开我们的，时间是8月31日早晨6点多。等我来到病房时，父亲已经穿戴整齐地躺在那里了，面容是那么安详。我摸了摸父亲尚带余温的脸，又握了握父亲的手，又帮父亲最后整理了一下衣服，任凭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我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我知道父亲这一走，我们从此就天人永隔了，我再也不能和父亲促膝长谈了，再也听不到父亲爽朗的笑声了。

　　父亲走了，他给儿女一个圆满的交代。他为了让外孙女的婚礼如期举行，分分秒秒地同死神抗争着。他忍受着几乎熬不过去的苦痛，努力配合医生治疗，坚持延长自己的生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来拖延时间。他老人家是多么想参加外孙女的婚礼，亲自送上祝福啊，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他所能做的就是和死神抗争，他不能走，要走也要等到婚礼结束，他不能给喜事添堵。

　　我慈爱的老父亲啊，您叫女儿怎能不想您？您这一生从来不愿给别人添麻烦，也从来不愿给您的儿女添麻烦。您让我们体味到几十年如一日的父爱，无时无刻不在操所有人的心——上学、工作、成家、住房、孩子，每个儿女的生活状况都让您挂念。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您还在替儿女着想。您没有给我们添任何麻烦，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走了，他也满足了我的心愿，我亲自把孩子送进了大学校园。可是我心里痛啊！悔恨自己在父亲病重时说出的那句让我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话，它是扎在我心间的一根刺，永远让我痛彻心扉。

　　想到父亲因为我的那句话，会遭受肉体和情感上的双重痛苦，我就悔恨不已。亲爱的父亲，您在那里还好吗？您听到女儿深深地忏悔了吗？我相信您一定不在冰冷的地下，而是在温暖的天堂望着我。我慈爱的父亲啊，您一定会原谅女儿的无心之过的，是吗？那么，我更希望您愿意来生还接纳我做您的女儿，让我可以在您的身边得到您的教诲，可以有机会回报您的恩情，弥补我今生无法弥补的缺憾，是吗？

张淑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