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因我办事不牢,使孤苦爷孙流落“北大荒”

 “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这种情怀伴随着我一生,也让我愧疚了几十年。 ———作者

作者在当年下乡地方的近照


    这个故事,得从吃派饭说起。吃派饭,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感到很陌生,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基层当过干部、下过乡的人,应该都有亲身体会。

  干部下农村工作,按规定不能搞特殊化,不能单独开灶立火吃饭,必须与农民一同吃饭。因此上面的干部下农村,村干部就按照农民住宅顺序,排除掉地主、富农等成分有问题的人家,让剩下的农户轮流管下乡干部吃饭,就是“吃派饭”。

  那时候,正是“文革”时期,“割资本主义尾巴”、“限制资产阶级法权”,不让种自留地,不让搞副业,老百姓的生活极其困难,有的家庭穷得家徒四壁,拿不出什么像样的饭食给下乡干部吃,也实在是难为他们了。

  我在吉林省东丰县小四平乡任团委书记期间,就经常下乡包村包队,也记不得吃过多少次派饭了。其中有一次经历至今记忆犹新,虽已过去了四十多年,仍然叫我感叹不已、萦怀不去。

 

大话示人,言之凿凿

  记得那是1972年一个清冷的深秋日子,我因包村工作住在押宝岭下福盛村十三生产队。

  一天傍晚,我到一位农民大爷家吃派饭。走进用树枝围成的院子,看到邻家一户农民的院子里,一位两鬓斑白的老汉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在用斧头砸一筐烧裂了嘴、颜色油黑的野核桃。

  那是当地山上生长的野核桃树上的果实。当地人说,“七月核桃八月梨”,这种野核桃成熟较早,果仁只有手指甲那样大的两小块,可是吃着很香。我喜欢吃干果,曾经请当地农民引路,去附近的山上采过榛子,也采这种野核桃。

  看着那么一筐野核桃,我很是眼馋,就对吃饭这家大爷说:“那院人家真能干,打了一筐野核桃。”大爷马上告诉我:“你明天轮到他们家吃饭,他们家没有油吃,烧了这筐野核桃,挖出核桃仁,给你爆锅做菜。”原来如此,为了我这个包村干部吃顿饭,人家还麻烦着呢!

  “庄家饭十点半”,第二天临近中午,我去那位砸核桃的老汉家吃派饭。这是一个极其贫穷的家庭,破旧低矮的茅草房四面漏风,南面窗子只有一个窗户有玻璃,其余都用已经发黄的废塑料布遮挡着……

  我进了屋子,刚坐到炕沿上,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看着我,静静地走过来,两只手上捧着几个烧得油黑、咧了嘴的野核桃,无言地送到我手上。她正是昨天傍晚我看到的那个和老汉一起在院子里砸核桃的小姑娘。她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有些忧郁地看着我。

  通常到谁家吃派饭,我都会边吃边聊天,谈谈家庭情况,交流交流感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嘘寒问暖。于是,我接过核桃,放进口袋里,回手又拉住小姑娘的手,让她靠在我的腿上。

  我问她:“老妹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说:“高淑霞。”我接着问她:“今年几岁了?”小姑娘说:“八岁。”我又指着那饭桌旁的老汉问小姑娘:“他是你什么人?”

  小姑娘说:“我爷爷。”我忙接着问她:“你爹干什么去了?”当地人习惯称父亲为“爹”,所以我这样问小姑娘。

  小姑娘低下头说:“爹死了。”我立时心头沉重,又问她:“你妈呢?”

  小姑娘稍一停顿,说:“妈也死了。”难怪只有一位老汉领着小姑娘?一阵同情的心绪泛起,我继续问她:“上学了吗?”

  小姑娘说:“上学了,在一年级,学校就在前面小水库那边儿。”

  福盛村有一所村小学,地点在离十三队三四里路的村部北侧。因为村子大,人口多,学校的规模也比较大,有十几个教学班。而最远的屯子离村部有十几里远,因此又在全村分设了三所“耕读小学”,简称为“耕小”,是福盛村小学的分校。家距村小学远些,刚上一二年级的小学生,就近先到“耕小”读书,到了三年级的时候再进入村小学上课。

  福盛村十三队小水库下面不远处就是押宝岭“耕小”。在这个“耕小”读书的学生,分为两个教学班,又是两个年级,却只有一位教师。上课时,两块黑板分别挂在教室的东西两侧,两个年级的学生分别面朝东西而坐,“耕小”的教师分别在东西两边讲两个年级的课。

  我又问小姑娘:“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小姑娘说:“会写。”我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黑色钢笔,让小姑娘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小姑娘把笔记本按在炕沿上,写下了“高淑霞”几个字,字写得很工整。

  我收起笔记本和钢笔,又问小姑娘:“高淑霞,你长大干什么?”

  小姑娘有些茫然,回答说:“不知道。”

  我对她说:“怎么能不知道呢?记住,长大干革命。”小姑娘答应道:“哦,长大干革命。”

  老汉把饭菜都端上来了。饭是苞米面粥、苞米面大饼子;菜是白菜炖土豆,依稀能看见菜里炸油爆锅时已烙黑了的野核桃仁。

  我们三人很快吃过饭。按当时的规定,我交了一角钱和四两粮票。那时,下乡干部也不是吃白食的,社员收得很自然,我们交得也很自然。

  临走前,我又再一次问小姑娘:“高淑霞,你长大干什么?”

  小姑娘说:“我记住了,长大干革命!”

  我又一次从上衣兜里取出自己的那支黑色钢笔,这是我下乡当知青时父亲送给我的。钢笔杆上刻着“将革命进行到底”一排红字,这是我出差到天津,在天津火车站花两角钱刻的。

  我对小姑娘说:“老妹儿,这支钢笔送给你。记住,长大干革命。”

  我让小姑娘拿出书包,从书包里拿出田字格本,我在田字格本上找出一篇空页,在上面写上“长大干革命”,又让小姑娘在下面照着写了一遍。至于什么是革命、怎样干革命,我也说不清。那个年月,“革命”二字几乎天天讲,“干革命”也成了人们日常生活、工作中常讲的口号。

  我看着小姑娘,很是怜爱,翻翻口袋,只有几张一元的票子。当时,我每月工资只有31元钱,手中仅剩下这些了。我把这几个钱都送给了小姑娘,让她买一些学习用具。

  我起身离开这一老一小,回我住宿的人家,沿路正好经过小水库下的“耕小”老师王淑梅家门口。我停在那里,喊她出来,向她问高淑霞小姑娘的情况。

  王淑梅老师质朴大方,热爱教育工作,工作成绩突出,是我们乡团委表扬的优秀团员,也是县里表彰的优秀教师。她的四哥王国良是福盛村的团总支书记,和我很熟。她的父亲早已去世,她和一个妹妹,还有她的母亲与她的三哥住在一起生活。我包村走队有时路过“耕小”,常看到她和一群小学生在一起活动……

  王淑梅老师告诉我,四年前,正是“文革”内乱最严重的时候,高淑霞的父亲病故了。高淑霞的母亲没有死,而是一个人改嫁到横道河乡联盟村去了。联盟村距福盛村三十多里路,老地名叫“狐仙堂”。高淑霞小姑娘跟着爷爷生活,她生妈妈的气,有人问她妈妈的情况,就说妈妈死了。王淑梅老师告诉我,知道高淑霞小姑娘的困难状况,学校已经减免了她这学期的学杂费。王淑梅老师还自己拿钱,给高淑霞小姑娘买笔和本。当时王淑梅是民办教师,挣工分,没有工资,可她给了高淑霞小姑娘不少帮助和照顾。

  我仗着王淑梅老师四哥是福盛村团总支书记,王淑梅老师是团员,自己是他们的“首长”,当即对王树梅老师说:“那好,今后我们一起照顾她,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后小孩的课本、铅笔等学习用品,你就费点心吧,学杂费也要各个学期都减免。她的口粮,由我和大、小队干部研究解决。年终结算时有公益金就用公益金解决;公益金解决不了,就由我个人掏腰包解决。”王淑梅老师完全赞同,高兴地说:“我一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高淑霞。”

  这下可好,向人家连工资都没有的老师拉赞助,又当着人家老师的面许下如此弥天大愿,可是我做到了吗?

 

办事不牢,悔之莫及

  很快到了年底,正是共青团活动较多的时候,我奔走在乡里和各村组织共青团的活动,发展批准新团员;还要顾及当时特有的下乡知青的工作和活动,竟把自己当着王淑梅老师许下的帮助解决高淑霞口粮问题的事,忘在了脑后。等我想起这事,已经过了元旦,临近春节了。我赶紧抽了时间,骑上自行车,前往福盛村去“还愿”。

  我先到福盛村十三队找队长,和他商量解决高淑霞的口粮问题。那时是以生产队为基础的“三级所有”体制,基本的经济活动核算在生产队这一级,要在秋冬先向国家送交“征购粮”后才能开始生产队内部的分配。农民按劳动力、人口,领取一年的口粮,平均每口人的口粮领取在360斤到450斤之间。多数生产队人均口粮也就在400斤左右。口粮款要按社员全年所挣“工分”,年底由生产队统一核算。口粮款按工分折算,每口人每年需要大约30元到50元。当时,在一般情况下,每个劳动力每天挣10分,平均就在5角钱左右,这还是在正常年景。一个身体好、不误工的劳动力,一年所能挣的工分折算下来,也就在150元到200元之间,这就算是不错的收入了。有许多生产队因经营不善,全队老少劳动一年,绝大多数人家连口粮款都不够支付,领不回口粮,甚至一无所得,都是正常现象。因此,当时高淑霞小姑娘一年的口粮款,对她贫困的家庭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

  福盛村十三队队长告诉我,高淑霞小姑娘和她的爷爷,已经同这个生产队的另外几户人家一道逃荒去黑龙江省的北大荒了,他们已经走了将近一个月了。

  “北大荒”旧指我国黑龙江省北部三江平原、黑龙江沿河平原及嫩江流域广大荒芜地区。这里并非自古以来就荒凉无人开垦,曾经击败辽与北宋的女真人就在此生存发达。清朝时满人大量入关,俄国势力趁虚而入;加上清王朝为了巩固祖先的龙脉,严禁汉人进入东北地区,使得边境千里人迹少见。直到上世纪50年代,我国才开始进行大规模开垦。初到“北大荒”的人,都会强烈地感受到那里的荒凉和孤寂。那贫瘠的一望无边的碱滩,那在秋风中颤栗的茅草,还有那间或可见的在碱滩上劳作的几个人,都使人觉得那是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那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汽车、没有机器轰鸣,一切的声音都是属于大自然的。除了风声、涛声,凄凉的雁叫声便主宰了“北大荒”的秋天。所以,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是没有人想要去那个地方谋生的。

  队长告诉我,高淑霞这爷孙俩,生活实在困难。高老汉年过六十,生产队集体劳动他跟不上趟,只能挣“半拉子”工分。爷孙俩这几年的口粮,都是亲友邻里“拉户”解决的。“拉户”就是亲友邻里有领了口粮还有剩余工分的,帮助借给领不回口粮的困难户。队长还告诉我,听说北大荒那边地广人稀,种粮的土地多,口粮在那里好解决;听说那边一个人在秋季拾麦穗,也能拾到百八十斤呢。

  这边的许多农民,冬季结伴去北大荒逃荒,这种情况我在乡里也早就知道。全乡每年都向北大荒逃荒一百多户,基至几百户,不算稀奇。我住在福盛村时,因为屋子空旷,曾找个乡里表扬过的优秀团员给我做伴,这次他们全家也逃荒去了北大荒。这些人所去的具体地点,队长也不知道。

  为什么当初吃完派饭后我不马上与大队、小队研究高淑霞的口粮问题?北望云山,我追悔莫及。

 

鸿雁传书,真情永存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往事不易消磨,一转眼就过去近十年的岁月。

  1981年,我在东丰县团县委书记的岗位上被上级送至中央团校,进行为期半年的中央团校第十九期学习培训。有一天,东丰县团县委机关通过邮政给我转来一封信。我一看,信封上寄信的地址是“黑龙江省嘉荫县”,心想,我在黑龙江省嘉荫县既无亲属也无熟人,是谁寄来的信呢?

  打开一看,信的开头写道:“大哥哥,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高淑霞,就是当时在福盛村十三队‘耕小’念一年级的高淑霞。如果你不记得我的名字,那你一定还记得在福盛村我家你送给我的一支黑色钢笔吧?钢笔杆上刻着‘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字。你还告诉我,‘长大干革命’,并在我的田字格本上写下了‘长大干革命’的字。你把钢笔送给我,我一直都带在身边……”

  这封信,又把我带回东丰县小四平乡福盛村押宝岭下那个清冷的深秋,带回近十年前那些风雨如磐的日子。

  近十年的岁月,我遗忘了很多事情,可是当初在押宝岭下拉人家老师赞助,又当着人家老师的面,许下包办小姑娘口粮的弥天大愿,我却清楚地记得。

  高淑霞在信中告诉我,他们爷孙俩逃荒到“北大荒”后,她坚持读完了小学、初中,现在又考入了县里的高中,毕业就参加高考……

  隔山隔水隔着近十年岁月,高淑霞能找到我调转工作后任职的东丰县团县委,实在是十分不易,估计她或与她一同逃到北大荒的人们,是通过仍住在福盛村的亲友,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打听到我工作的部门的。

  知道了高淑霞爷孙俩的下落,我很高兴。屈指算来,小姑娘已经十六七岁,成了大姑娘了,而且她正在向大学的方向努力,于是我赶紧去北京王府井附近最大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批高中、高考的书籍和复习资料,按高淑霞信上的地址给她寄去,算作当年空许愿的弥补吧!随后,我又给高淑霞写了一封信,鼓励她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大学。经过思考,我又在信中劝她要记住自己的母亲,以后能挣钱了,要想办法去“狐仙堂”找母亲、看母亲。

  后来,我又多次接到高淑霞的来信,告知一些她学习上的近况。接到高淑霞最后一封信,正是我从共青团工作转行,调到四平市委机关工作之时。记得高淑霞在信中告诉我,她正在准备高考。我给高淑霞回了信。与此同时,我还给几个在乡镇工作的朋友写了回信。那些天迎来送往,又在办理调转的手续,我无暇出去寄信,几封信写好之后是请别人寄发的。可能是给高淑霞的信装错了信封,信寄丢了,没有再接到高淑霞的信。后来我又几次调动工作,也就与高淑霞失去了联系。我依稀记得她是在黑龙江省嘉荫县,乡镇、村都已经忘记,只记得她所住的屯子叫黄鱼卧子。

  往事悠悠,回味无穷。“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这种情怀伴随着我一生,也让我愧疚了几十年。

  我始终记着当年一位两鬓斑白的老汉、一个小姑娘,在那么艰苦的日子里,为给我做一顿“派饭”,烧裂一筐野核桃,砸出核桃仁,当油爆锅做菜。小姑娘还送给我一捧烧得油黑的野核桃吃。

  就算我们给群众带来了不方便,群众还是绞尽脑汁为我们着想,生怕我们的派饭吃不好。

  那不是一般的饭菜,那是山村父老乡亲赋予我———当年一个19岁大男孩的最真挚的爱。我常向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提起此事,提起艰难岁月里,群众省下自己的口粮,养育我们的恩情。在许多场合,我都提起和自嘲当年空谈革命、奢谈革命的幼稚。说到自己空许过的大愿,以及脱离实际的那些事,总是于心不安,十分内疚。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电视剧《渴望》的这段歌词,总能把我的思绪引入歌中的意境。

刘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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