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为了女儿的出生,我没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父亲,儿子已写下遗嘱,死后让你的孙女们把我的骨灰撒到故乡的洮儿河里,我将和那日夜流淌着的河水一起,陪伴着你和母亲,直到永远。——作者


 

1961年8月,本文作者(右)高考结束后,回到家乡与二弟(中)、姐夫合影,背景是自家的院子


快到春节了,我到理发店理发。当听到店里反复播送《常回家看看》这首歌时,我不由得潸然泪下,不能自已。理发师傅问我为什么这样悲伤,我一时无法回答。停了一会儿,我说:“说起来话长……”


  我的父亲母亲


  我的祖籍是山东莱州,父亲年轻时随祖父推着独轮车几经辗转来到东北,先到辽宁昌图县,后到吉林洮南县,在洮儿河边上偏僻的楚伦波屯(分前屯、后屯、腰屯)落了户。


  父亲旧时读过师塾,当过屯长,是农村里小有名气的人。母亲半路丧夫,因生活所迫,和父亲在后屯过上了“搭伙”(单身男女不领结婚证同居,互相照顾、互相体贴的行为——编者注)的日子。老话说,旧社会妇女有三苦:裹足、文盲、中年丧夫,这三苦母亲样样占有。母亲前夫姓马,马大爷死后留下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父亲和母亲又生育了三个儿子,我是老大。


  时光追溯到1946年。那一年,中国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如疾风暴雨般席卷东北大地。当时,我家虽然被划为中农成分,但因父亲在日伪时期当过甲长(屯长),多次被押入农会受审,他还在一次批斗中用剪刀插入自己的喉咙自杀,后来被农会人员救活。


  在此期间,母亲得了伤寒病,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母亲去世后,扔下我们一家七个子女,最大的哥哥才15岁,最小的弟弟还没断奶。那时,我虽然不能与哥姐们分担家事,可我已经记事了,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母亲临终时给了我一块饼干,还抚摸着我的头,叮嘱哥姐们把我和两个弟弟带好。可是,哥姐们都是未成年的孩子,怎么有能力把这个家支撑下去呢?小弟没有奶吃,饿得奄奄一息,没有几日就夭折了。


  父亲被放出来后,把我和二弟接回了他原来的家(前屯)。那时,我的本家有守寡的大嫂(大哥早年去世)带着她的两个孩子,还有四哥。二哥独自到外地讨生活去了,三哥参加了解放军。大嫂心眼好,对我和二弟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但大嫂照顾我们四个孩子实在吃力,无奈之下,父亲忍痛把二弟送给了我的一个远房叔叔。


  我害了一场大病,又惹了一场大祸


  土改后,我家分了三间土坯的厢房和一头母牛。自从把二弟送了人,父亲对我十分疼爱。我和父亲住在西厢房的一间屋子里。每到晚上,父亲都把炕烧得热乎乎的,一边抚摸我的头发,一边给我讲故事。白天,我和父亲到洼地里放牛,牛在旁边吃草,父亲就给我讲过家之道。他说:“咱家分了一头母牛,这很好,这头母牛生母牛,生下的母牛再生母牛……咱家的日子会一天天地好起来。等有了钱,我就送你到学校读书。只有读书,才有前途。”父亲打开话匣子,说古论今,从宋代的包拯包青天,清代的刘庸刘罗锅,说到现代的毛泽东、周恩来。父亲说,他们都是念大书的人,只有读书,才能治国安邦定天下。我当时听了似懂非懂。


  说到我的童年,虽然没有听过安徒生的童话,但在父亲的呵护下,还是很幸福的。可是,好景不长。我7岁时,突然染上了一种怪病,夜间睡不着觉,白天吃不下东西,日见消瘦,还脱发成了光头娃娃。父亲着急上火,束手无策,晚上抱着我哼呀哼呀没完没了,白天就用黄纸写了许多纸条,在屯里到处张贴。我还记得父亲在纸条上写的是:“天苍苍,地茫茫,我家有个吵夜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可我还是睡不着觉,整夜哭闹不停。后来有人说我得了伤寒病,父亲着急了,就到处为我寻医问药,打听偏方为。听说用艾蒿水洗头洗澡、喝小米绿豆粥能治伤寒病,父亲就采来艾蒿熬水给我洗身,一口一口地喂我小米粥喝,再加上吃些中药,我的病终于一天天地好起来,不久就痊愈了。 


  我8岁时上了村小。因天性顽劣,经常逃学,每次老师家访后我都要遭到父亲的痛打(打耳光)。可我顽皮难改,在上小学三年级时闯下大祸。有一天傍晚,我和小伙伴们在村头的沙滩上玩“骑马打仗”的游戏。玩着玩着,由于裁判不公,我们两伙厮打起来。我和长发子把另一伙的大个子张公平摔倒在地,我骑在他的头上、长发子压住他的双腿在地上翻滚。只听张公平不停地喊腿疼,我俩不得不把他放开。没想到,张公平的小腿竟然骨折了,我和长发子吓傻了。我怕闯了祸再遭父亲的耳光,就钻进草垛里不敢回家,直到天黑四哥才找到我。我回到家里心想:父亲一定会大发雷霆,暴打我一顿。可是父亲没有打我,只是面无表情地长叹两声。


  张公平骨折的医药费需要我和长发子家共同负担,村长裁定我家拿二百元钱,长发子家拿一百元钱。当时二百元钱可以买一头耕牛,这么多钱我家怎么能拿得出?父亲就这借一点那借一点,东拼西凑,总算给了人家医药费。可是欠下的这一大笔债怎么偿还?听说编炕席可以卖钱,父亲原本不会编炕席,后经自悟学会了编炕席。父亲编的席子质量好,别人都愿意买。父亲硬是用长满老茧的双手,在微弱的煤油灯下编了两个冬天的炕席,才还清了这二百元钱债务。


  父亲怀揣大饼子,鼓励我读书


  经过这次教训,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闯了那么大的祸,父亲对我不打不骂,而我旷课不好好读书,父亲就扇我的耳光,父亲是让我好好读书啊!从此,我收敛了过去的顽劣,开始用心学习。在村小读书时,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优秀,还加入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少先队,当上了中队长。后来,我又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白城二中,上了初中。


  1951年至1953年,全国农村掀起了合作化高潮,我的家乡也从互助组、初级社逐渐过渡到高级社。起初,父亲想不通,后来在我的一再劝说下,父亲也拉着我家的五六头耕牛加入了高级社。四哥在生产队里当车老板,父亲在生产队里当饲养员,他俩挣的工分足够全家生活花销,日子过得平安无忧。可我发现父亲总是闷闷不乐,原来他想我三哥和二弟了。三哥1946年夏天在山坡上放猪时跟随北“四野”解放军走了,走时家里不知道,走后一个月只给家里来过一封信,以后便音讯皆无。三哥已经离家六七年了,父亲能不惦念吗?我和父亲多次到乡政府查询,后来从县民政局得知:三哥牺牲了,牺牲的时间、地点不详。县民政局给了父亲二百元钱抚恤金和一个烈属证书。三哥牺牲后,父亲的心情更加沉重。为了让父亲宽心,我和大侄把二弟从我的远房叔叔家接了回来。


  我读初一时,大侄读初三。那时我家只有四哥一个壮劳力,父亲因腿疼不能干重活,只做辅助性的劳动,家里的收入连温饱都解决不了,供我们两个初中生读书就更难了。和父亲商量后,我选择了休学。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只有13岁的我在生产队干成年人的活,争取挣整劳力的工分。铲地时,四哥帮我多铲半条垅;割地时,四哥帮我多割两条垅(每人六条垅),就这样,从春到秋,一年到头,我拼上了吃奶力气,总算坚持下来了。父亲看我年幼,再这样下去怕累坏身体,就劝我说:“你还是去读书吧,我就是拼上老命,也让你把中学读完。”


  我读初二时,国家开始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中学生每人每月定量供应35斤粮食,和市民的27.5斤相比,我们已经不算少了。可我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不够吃,整天饥肠辘辘。父亲知道我在学校里吃不饱,就把家里留作种子的苞米从棒子上一粒一粒搓下来,和四哥一起抱着碾杆碾成玉米面,再炒成炒面装到小袋里,托人给我捎到学校充饥。


  我读初三时,有一天正在操场上体育课,守门的大爷告诉我,父亲来找我了。我和老师请了假,一溜儿风地来到校门口,只见父亲身穿大襟棉袄,棉裤脚下紧紧扎着腿带,脚上穿的棉胶鞋满是尘土。我问:“爹,你咋来了?”父亲说:“我来给你和你大侄送伙食费。”我又问:“咋来的?吃饭了吗?”父亲说:“我走着来的,怀里揣着大饼子呢。”父亲解开衣襟,用发颤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从里面拿出一摞钱,说:“这是8元钱。7元交伙食费,一元零花,省着点花。”我望着父亲,见他的脸苍老而疲倦,毕竟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我说:“今天别走了,明天搭一个车回去吧。”父亲说:“不了,车不好搭,还是走回去方便。”父亲又叮嘱我一些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别惦记家之类的话,就毅然地迈开双腿走出了校门。


  时值初冬,路边的老杨树在寒风的吹刮下,枯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腰有些弯,背有些驼,肩膀还宽阔,我的心里酸酸的。我家距县城60华里,中间经过茫茫的草甸子,常有野狼出没,父亲不知啥时才能到家,我很牵挂。回到教室里,我的心情还久久不能平静,脑子里不停地盘算着:这8元钱伙食费家里是怎么攒出来的?四哥在生产队干活,一天挣10个工分,年终才能合上8分钱。一个鸡蛋能卖2分钱,一斤大葱能卖3分钱,除此之外,我家里再也没有别的生钱道了,肯定又是父亲借了债。特别让我心疼的是,父亲为了供我读书,到城里来一趟连一顿饭(当时城里烧饼5分钱一个)都舍不得吃,而是自己带着苞米面大饼子。想到这儿,我很心痛,似乎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狠狠地抽打我,让我奋进,催我向上。我只有努力学习,才能不辜负父亲的一片苦心。


  我忙晕了头,忽略了父亲的病


  1958年,我读完初中,考入了白城一中读高中。1961年,我高中毕业后考入了吉林农业大学。1961年7月高考结束后,我回到家里等待入学通知书。我接到入学通知书,父亲又犯了难。我家经济状况非常不好,就连路费和学费都成问题,这学能上吗?家里人谁也不表态,当时我心里也没有底。最后,还是父亲作出了让我继续读书的决定。他老人家凭着自己的老脸面,又向亲戚朋友借了钱,我才能来到省城长春读大学。


  位卑未敢忘忧国,家贫勿忘父母恩。在大学的四年里,我的成绩一直优秀,担当学科代表、学习班长,每学年都获得奖学金,解决了伙食费用,自己再参加些勤工俭学活动,解决了日常零花,终归是顺利地毕了业。


  1965年8月,我被分配到长春市二道河子区园艺学校工作。这期间,我回到老家和一位小学代课老师订了婚。1967年秋,我接到父亲的来信,让我回老家结婚。


  我回到家里依然和父亲住在久别的厢房里,但我发现父亲不像以前那样对我亲热了。我问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支支吾吾地也说不清楚。四哥告诉我,“文革”初期,屯子里的造反派又折腾出我父亲日伪时期当过甲长的历史问题,后来看在父亲是老烈属的分上没有批斗他。可是父亲一看到造反派批斗屯子里的地主、富农,他就害怕,有时吓得躲起来,有时绕着自家院子周围转圈,嘴里还不停地嘟哝些什么。其实,我父亲当时的精神已经有问题了,可是我并没有往心里去。我只是感觉父亲明显见老了,脸上布满皱纹,头发花白,身体消瘦。父亲吃饭不多,经常大便干燥,三五天也便不下来一次,我找来蓖麻油给他喝了也无济于事,没办法,我就用手给他抠出来,使他暂时舒服些。


  经过一番张罗,我结婚了。那时结婚很简单,领个结婚证,买两床被褥,把新买的上海手表给妻子戴上,亲戚朋友再在一起吃个饭,婚事就算办完了。刚结婚时,我和妻子住在二弟的北炕(二弟当时已结婚),不久又搬到三里地之外腰屯的一个亲属家,住人家的东屋。有一天下午,父亲突然到我的住处看我,我心里怦然一动:我怎么没去看父亲?他老人家还亲自来了,我真是结婚结得晕了头,把老父亲给忘记了。我知道父亲爱吃大豆腐(当时农村没什么好吃的),就赶忙到豆腐房买了几块大豆腐,让妻子用大铁锅炖了一锅大豆腐给父亲吃。


  我把父亲送回前屯的时候,曾问过父亲,是不是该给他看看病,可是父亲说他心里有数,不用看也行。当时我急于回学校上班,也没坚持给父亲看病。


  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


  谁知,我与父亲的这一别,竟是永别。


  我回学校上班不久,便于1967年初冬,携妻子来到长春市郊区定居了,走时也没回前屯与父亲告个别。一年以后,也就是1968年的秋季,妻子十月怀胎快要生产了。恰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从老家来的一封电报,内容是:“父病重,盼儿速归。”


  我着急了,头上浸出汗水(我一遇急事就大汗淋漓)。我应该马上回去看望父亲,可是妻子近几日临产,我一走她身边无人照顾,怎么能行呢?思来想去,我拿不定主意。最终,孩子的出生在我心中占了主要位置。我安慰自己:以前,父亲想我的时候,也来过这样的电文。比如,我在读大三时,父亲就来过同样内容的电报。待我回去后,父亲的病并不重,他只是说:“我想你了,才去电报,不然你不好请假。”于是,我就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没有马上回去。那个时代农村没有电话,我无法与那边的家人联系,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父亲无恙,等妻子生完孩子再回去吧!


  谁知,我的这一决定,却铸成终生大错,让我追悔莫及。过了几日,妻子生了一个胖胖的女儿,我心落了底。我一边安排家事,一边准备动身回老家探望父亲。正当我要出发时,岳母突然从老家过来了。老人风尘风尘仆仆,挎了一筐鸡蛋,是专门来照顾妻子月子的。我既高兴又忐忑,因为岳母一定知道父亲的情况。我迫不及待地问:“我爹的病怎样了?”岳母不慌不忙地回答:“你爹他前几天去世了,你四哥和你二弟已把他埋葬了。”我听了顿时傻了,一屁股坐在厨房里准备当烧柴的苞米秆儿上,一言不发,整个脑子都麻木了,觉得周围一切都离我很远很远。只听岳母劝我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过于悲伤……”随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父亲的祭日和大女儿的生日仅差一两天。


  我现在已是72岁的老人了,每当回忆起父亲的面庞、父亲的背影,父亲的爱,我就无比地悔恨和懊恼。可这又有什么用呢?父亲活着的时候,我没给他寄过一分钱。我是屯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是父亲的骄傲,可是我毕业后两年就忙着结婚,其间所挣的工资都结婚用了。还有,我明知父亲的精神有些问题,却没有给他看病(父亲是因老年痴呆症去世的,他之前所谓的精神问题就是此症的先兆,却被我忽略了。如果我能早点给他看病,他也许能多活几年)。特别是在父亲弥留之际,我为了女儿的出生竟然没有回去看他一眼!父亲一生坎坷,历经磨难,拼了一生精力供出来我这么一个大学生,他临终前是多么盼望我能在他身边守候(父亲临终时不停地喊我的乳名)啊!可我的一念之差却酿成千古遗恨,没能回去和他老人家见上最后一面。我还是父亲的儿子吗?老话说,寒门出孝子,我却是天下最不孝的逆子啊!


  父亲,请你在九泉之下原谅儿子吧!儿子就要去见你了!儿子已写下遗嘱,死后让你的孙女们把我的骨灰撒到故乡的洮儿河里,我将和那日夜流淌着的河水一起,陪伴着你和母亲,直到永远。    

 

  庶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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