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为了被推荐升学,我放弃了美丽的爱情

 芹……我向你深鞠一躬,对不起你了,老同学!我也真心实意地告诉你,当年我真的爱你,现在我真的敬佩你,将来也一定将你铭刻在我的心灵深处。——作者

1966年7月9日,本文作者(后排左)在德惠县照相馆与义(前排右)等同班同学合影

  四十多年前,我在吉林省德惠县第十五中学读初中。快要毕业那年,也就是一九六六年,正赶上我们的祖国遭受“动乱”、备受折腾的年代,让我们这些“老三届”饱尝了那个时期带给每个人的酸、甜、苦、辣。有人彷徨,有人逍遥,有人狂热,我当然是其中之一。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做出了一件让我愧疚终生、悔不当初的事情。还好,在我有生之年,能把它说出来,在光天化日之下曝晒,对为我忍辱负重的芹同学表示真诚的歉意,也算让我的心里轻松了些。

 

  那是一九六六年的六月份,“文革”的浪潮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我读书的德惠县第十五中学,当然也逃脱不掉这个“浪潮”的冲刷。

 

  当时,我们这些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正面临着升高中考试的紧要关头,谁都不相信会停课“闹革命”的。一开始,同学们都没扔掉功课,仍然一心一意地准备迎接升学考试的到来。尽管是白天忙于写大字报,参加各种典型的“批斗会”,可到了夜晚,我们还是回到宿舍,就着灰暗的灯光温习功课。到后来,随着“革命形势的步步深入”,大家都身不由己地卷进了那场运动中了。再后来,谁要再偷着看书温习功课,一旦被那些“激进”的积极分子发现,轻者被写在大字报上点名批判,重者就要在学校的“红卫兵”组织中深刻检讨,彻底挨批,其理由是:不问政治,走白专道路,弄得同学们胆战心惊,个个说话口留半句。就连我这个“根正苗红”的革命烈士子弟,也不敢面对现实、坚持正义,甚至做出了违心的事情——一件让我至今回想起来,心里仍然发堵的事情。

 

  我与芹的爱情萌芽

 

  事情的起源是在公元一九六六年的七月份,也正是“文革”运动“如火如荼”的时期。有一天,我被学校的“红卫兵”组织派到学校教室的西面大门负责“站岗执勤”任务。我坐在临时摆放的一张小课桌旁,左胳膊戴着红底黄字的“红卫兵”袖标,美滋滋地坐在那里“执勤”。这是学校的“红卫兵”组织设置的岗哨,其任务是“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严防被专政的教职员工逃避管制”等等一些乱七八糟的“勒令”。

 

  我正坐在那张执勤的小课桌旁看着一张报纸,忽然,我们班的一名叫芹的女同学走到我面前,她手里紧紧地捏着两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十六开信纸。她麻利地把那两张写满字迹的信纸放在我手中的报纸上,小声小气地说:“先放起来,自己找时间去看吧。”说完,她头也没回,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

 

  芹的举动,弄得我莫名其妙,还以为她是来向我举报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呢!但是,我细想一下,芹的举动并不像是要“举报”什么,而且,她这举动又不是偶然的。最后,我确定这可能是她与我个人之间的私事。因为在这三年与芹同窗苦读的时间里,可以断定,她不是那种头脑狂热的人。平心而论,平时在班级,芹与我相处得很融洽。她的学习成绩与我不相上下,思想方面更是与我同步。她是班级团支部的宣传委员,我是班级团支部的组织委员,我也有点儿与她“红花并蒂相映美”的感觉。当时,我没有打开芹给我的那两张信纸,而是急忙揣进上衣口袋里,恐怕别的同学看见,因为那会出大乱子的。

 

  那天午饭,芹急急忙忙地吃了几口饭,就离开了饭桌(我们是在同一张桌吃饭的)。只见芹三下五除二地红着脸吃完饭,一眼也没敢直视我就走出了食堂。她一定以为,我已经看完了那封信。

 

  午饭后,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宿舍去午睡,而是一个人偷偷地走进学校操场西面的小杨树林里,坐在嫩绿的草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芹给我的叠得方方正正的两张信纸。打开一看,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不知怎么面对。原来,这是她向我倾诉心里话的求爱信,里面还夹着一张她的一寸黑白照片,照片的背面还有她亲笔写的两行钢笔字:“一九六六年十七岁生日照,送给你留作纪念。”

 

  看到这些后,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既高兴又恐慌,额头上顿时冒出了冷汗。在那个年代,中学生敢那么大胆地传书送信,谈情说爱,可是破天荒的事,一旦被别的同学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轻者遭到围攻,重者开班会批判。尽管如此,我还是没管三七二十一,把芹给我的那两张信纸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完,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然后又照原样叠好,轻轻地揣在我内衣的衬衫兜里。我还用别针别好兜口,怕弄丢了。我坐在杨树林的嫩绿草地上,仰望着树梢间的一缕缕阳光,回想起这几年间芹对我的一举一动……这些,都在她给我的两张信纸中吐露得明明白白。

 

  记得,那是初中一年级的下学期,芹从乡下农村一座中学转到德惠县第十五中学,被分到一年二班,刚好她的课桌与我的课桌是紧挨着的。没过多长时间,芹就与我相处得很好。她善于沟通,愿意帮助别人,还特别好学,不耻下问。有一天课间,班级文娱委员让大家每人交两张十六开白纸,准备印歌片,上音乐课用。我翻遍了课桌,也没找到十六开白纸,就顺口对文娱委员说:“我不印歌片了,没有找到十六开白纸。”其实,我本来就讨厌音乐课,平时唱歌总跑调,音乐老师说我五音不全。

 

  没过几天,文娱委员给同学们发歌片时,竟然也给我发了两张,上面写着我的姓名和学号。当时,我很奇怪,也没多想,暗暗地感谢那个好心人!直到看到芹给我的那两张信纸,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两张歌片纸是芹替我交的。虽然是两张薄纸,里面却蕴涵着多深的情意啊!看来,那时她就开始培养我们之间的感情了,绝不是单纯地助人为乐。

 

  还记得,在初中二年级下学期的一天夜里,芹住的宿舍被小偷撬开了窗户玻璃。芹正好睡在靠窗口的床铺,她随身穿的衣服被小偷偷得干干净净。次日早晨上早自习时,女生宿舍的同学们来到班级,都在议论芹被盗的事情。不知什么原因,我当时听到后急得团团转,可又不能去女生宿舍看她,只好挺着吧!

 

  下午,芹穿着别的女生的衣服来到班级,她盯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几步就坐在她的座位上,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我没法劝她,只好写了一张小纸条:“不要哭了,我也替你伤心。”她看到纸条后,还真的管用,立即停止了哭声。

 

  回忆起那三年的同窗生活,芹与我之间发生的这些微妙的小事,何止是一两件?真是写不完,说不尽。

 

  在芹给我那封信的一个月后,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去县城里的唯一一家照相馆,照了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在一天晚饭后,还没上晚自习之前,趁着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立即把早已准备好的照片用白纸包好,随同我写的回信一起递给了芹。她接过后笑了笑,红着脸,急忙走出了教室。

 

  美丽的爱情在推荐升学中枯萎


  一九六七年,“轰轰烈烈”的“文革”在我读书的中学里,狂热劲儿凉了许多。不久,上边又提出了“复课闹革命”的口号。说实在的,我们这些“老三届”的学生,是多么希望恢复正常,回到课堂去读书啊!可是,我们又在学校里“闹”了两年革命,也没复上课。

 

  一九六八年夏天,学校“革委会”提出我们这些应届毕业生不用通过考试就可以升学,具体方案是:在学校“革委会”和班级“文革小组”领导下,根据每个学生在“文革”中的表现,提出推荐名单,再由全体同学评议,通过后的学生就可以升入高中。就是在这次推荐升学的事件中,我没有经受住爱情的考验,深深地伤害了芹,也亲手扼杀了我们之间尚在萌芽中的美好爱情。

 

  我们班的推荐会进行了三天,最终还是没有一个完满的结局。我当时是班里的“文革小组”成员,学校“革委会”决定由我主持班里的推荐会。在最后一天的推荐会上,班里有个叫珍(化名)的女同学,突然站起来,尖声尖气地说:“芹不能被推荐升学!”她的理由是:芹平时跟男生谈恋爱。她曾亲眼看见班里的一名叫义的男生给芹送纸条,送照片。她还看见过芹的笔记本里夹着义的照片呢!珍说到激动时,还大声地说:“芹的笔记本里不光有义的照片,还有别的男生的照片!”

 

  无疑,这个“别的男生”,指的就是我。由于我是班里“文革”小组成员,又在主持推荐会,珍没有点出“别的男生”的姓名,也算对我网开一面。珍这种有鼻子有眼的举证,谁也没办法去查清,更不能去阻止。我听到珍的揭发后,耳朵根都有点儿发麻,真害怕珍急了,再说出我的照片也在芹的笔记本里!

 

  然而,芹听到珍的揭发后,虽然脸色有些难看,但是,她却十分镇静,斩钉截铁地说:“义同学是给过我一张照片和一张纸条,当时我接到后立即就退还给义同学了,我没有接受他的任何要求。至于他是怎么想的,我没有权利干涉和过问。珍说别的男生给我送照片和纸条,那是无中生有!”然后,她又补充说:“我没有那份闲心去谈情说爱!”

 

  对我来说,事态的发展,使这个推荐会进行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我是真怕芹说出我们之间的事情来啊!那我就全完了。然而,推荐会还真的没发展到我想象的程度,校“革委会”负责的老师一声令下:“推荐会暂停,待组织调查清楚后再作结论。”

 

  几天后,芹和义都没有逃过这一劫,班级“文革小组”决定组织一次对芹和义的帮助会,让芹和义作自我检查。在会上,义还真的一板一眼地承认了对芹的求爱过程。也许,他是想获得全班同学的谅解,给自己争取一个回旋的余地吧?芹却一直态度强硬,没作任何检查,并且爽快地说:“我是清白的!没有同任何人谈恋爱!大不了不升学,还能咋的!”

 

  最让我难受的是,这个班会又是我主持,我当时处在特别尴尬的位置。我不得不以笑脸故作镇静地主持这场帮助会。可同学们哪里知道,真正与芹谈情说爱的人是我!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只有芹心里明白,而她却忍辱负重,把我开脱得一干二净,把我保护得严严实实,而我却稳坐在大家的前面,装模作样地主持着这个帮助会,眼睁睁地看着芹流下难过的眼泪。我知道,那眼泪是从她的内心深处流出来的,那是苦涩的泪水,伤心的泪水。

 

  由于芹对我的保护,使我躲过了这一劫,而芹却因这一插曲没有通过全体同学的评议,失去了被推荐升学的机会。凭她的条件,被推荐升高中是没有丝毫问题的,谁都为她感到惋惜。

 

  最后的结果是,我们班只有芹没被推荐升学,她只能回家乡当农民了。在离开学校那天,她找到我,诚恳地对我说:“我不能升学了!祝你升学成功,好自为之吧!”说完,她眼含热泪,扭头就走开了。她走了几步,又猛地转回身看看我,好像还有话要说,可她一直没有说出口。当时,我的心像被猫抓的那样难受,我想猛地跑过去握住她的手,对她说出那句一直藏在心里却没敢说出口的话:“芹,我爱你!”可是,话到嘴边却没敢说出口,因为我不配。

 

  一九六八年的秋天,那场“复课闹革命”的狂潮与时俱消。课没复成,推荐升学的事到后来也成为了泡影,谁也没有升入高中。但是,在这次推荐升学的事件中,却给我和芹的爱情带来了天大的灾难,我的表现让她伤透了心,我们的爱情也不了了之了。


  我们这些在中学读了三年书,然后又“闹”了两年“革命”的“老三届”,都各奔东西了,上山的上山,下乡的下乡,返乡务农的也都各自回到了家乡。我也和芹一样,返乡务农了。据说,义于当年参军走了。


  芹,请你原谅我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们这些已经成为爷爷、奶奶的“老三届”们聚到一起时,仍然没有忘记当年我们同学之间发生的件件往事。特别是,我与芹之间那段萌芽中的初恋,更是成为同学们谈笑的佐料。而芹当年的举动,至今还让我从心底里感到敬佩。


  我深知,芹当年承受了那么大的精神压力,挨批判,遭围攻,为的是能保护我顺利地被推荐升学。她的所作所为,才是对我无私的爱。虽然我也爱她,可我不配得到她的爱,我连当众承认爱她的勇气都没有啊!


  四十多年来,每当想到这件往事,我就从内心深处感到内疚,感到自责,感到对不起她。想当初,我怎么那样胆小如鼠,不敢去面对同学们对芹的围攻呢!我没有像个男子汉一样挺身而出,没有像个爷们一样敢作敢当,归根结底,还是我的自私心理在作怪。我把自己的前途和名誉看得太重了,从而轻视了我与芹之间爱的萌芽。我任凭芹独自一人遭受所有的劫难,自己却躲在灵魂的阴暗处故作坦然地主持对她的帮助会,眼睁睁地看着她伤心流泪。我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啊!现在想来,我还在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感到脸红。


  说到这里,我想对芹说几句话:“芹,如果你能看到我的这篇文章,请原谅我当年的过错吧!我真的是从内心深处向你赔罪。我的错是不可饶恕的,我向你深鞠一躬,对不起你了,老同学!我也真心实意地告诉你,当年我真的爱你,现在我真的敬佩你,将来也一定将你铭刻在我的心灵深处。”


  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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