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没去看你最后一眼,你会怨我吗?
每次去墓地看望父母,我都会深深地低下头,在墓前伫立良久。我希望父亲至死都没闭上的双眼,能在九天之上看到我。
——作者
1980年,本文作者旅行结婚时在北京中山公园留念
走在大街上,经常会看到某个老人很像我的父亲。我追随他的身影,泪水会不自觉地溢出眼眶。直到旁边的行人用异样的眼光注视我时,我才赶紧找个人少的地方抹一阵眼泪。
我知道,大街上任何一个老人都不会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3年了。按理说,父亲去世时已过了89岁生日,也算是长寿老人了,做儿女的不应该有什么不能释怀的遗憾。但父亲去世前一天晚上的一个电话,却让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自责和愧疚一直折磨着我。
父亲曾经的过错,成为我们孩子手中的小辫子
我的父亲是个有文化的人。他16岁的时候,就离开农村老家农安县黄金公社沈家王屯到长春求学了。那时他已经和母亲结婚,母亲当年18岁。父亲毕业后就留在了长春工作,不久母亲也搬了过来。母亲经常对我说:“你爸是个美男子,年轻时相当‘光棍’。”我结婚后有一次回娘家,不知什么原因,母亲拿出了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给我看。由于时代久远,照片已经泛黄,但照片上的父亲非常帅气、英俊: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分头梳得很亮。其实,父亲长相好我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他年轻时竟会那么出众。母亲指着相片对我说:“你看你爸的眉眼,哪个明星能比得上?”看得出,母亲很为自己能找到像父亲这样的老公感到满意。但随后母亲自豪的表情渐渐消失,脸色一点点阴郁下来,慢慢地向我诉说起父亲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来,一桩桩,一件件,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父亲的头半生几乎都有情人相伴,这让母亲的感情很受伤。
自从知道了父亲的秘密,我对父亲很鄙视。但我还不恨父亲,父亲虽然对不起母亲,可他还是很爱我们的。在我的记忆中,我和弟弟都是父亲带大的,与父亲的感情似乎比母亲更亲近一些。小时候,我和弟弟每天都坐在马路牙子上等父亲下班回家。看见父亲在远处一露面,我和弟弟就会飞快地跑过去,父亲一手抱一个,一人脸蛋上亲一口,把我俩抱回家。
那时,我家住在日本人逃跑时留下的房子里。房子很破旧,用板条拼成的间壁墙里藏着老鼠。每到冬天,残旧的地板从里往外冒着冷风,晚上睡觉得戴帽子。可这么寒冷的夜晚却是我们很期盼的,因为每天晚上父亲都会给我们读书听。我和弟弟还有母亲,藏在被窝里只露出两只眼睛,津津有味地听着书中的故事,而父亲则坐在炕上,由于寒冷,拿书的手不停地调换着。现在想来,很多知识我都是在父亲的读书中学到的。母亲没有文化,却在父亲的熏陶下学会了识字,并可以捧着很厚的小说读了。那时,我很喜欢父亲,也很崇拜父亲。
上中学的时候,我得了一次中毒性痢疾,当时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那时,没有出租车,父亲硬是一路小跑把我背到了离家六七里地的医院。他把我往诊室里一放,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文革”时的医院服务质量很差,没有人给父亲一个凳子。经过抢救,我苏醒时天已经快亮了,还没等我睁开眼睛呢,就听父亲在喊:“护士!护士快来!该换吊瓶了!”我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父亲充满血丝的眼睛,再看看床边的凳子,我知道他守护了我一宿。
父亲对我的这些爱,很难让我对他产生恨。但我还是很同情母亲。母亲是那样的勤劳、善良,与世无争,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完美的母亲。母亲常跟我说:“你爸是个好父亲,别看他不疼老婆,但疼孩子。”这一点,也是母亲用来宽慰自己和原谅父亲的最好理由。
我不知道该怎样看待我的父亲,也不知道该怎样评价他。但有一点我心里很清楚,如果父亲再对母亲不好,我是不会坐视不管的。我能做的就是不让母亲再受委屈。
有一次我回娘家,看到我父亲正抱着大侄在怀里悠呢!大侄是父母唯一的孙子,生下就由父母带着,当时已经六七岁了。大侄长得虎头虎脑,吃得白白胖胖,甚得全家人的喜爱。吃饭的时候,我见大侄把父亲刚端上桌的一盘红烧肉一把拽到自己面前,说:“这是我的,谁都不许吃!”那时,肉要凭票供应,是稀罕之物,我没去动筷。母亲就此教育大侄说:“大孙子,这样不好,肉要大家一起吃。”说着,母亲把筷子伸到了肉盘里。让我没想到的是,父亲不但不制止大侄的行为,反而因为母亲吃了一块肉,竟数落起母亲来了。看到父亲这样对待母亲,我立即厉声对父亲说:“爸,你别光疼小孩子,对我妈也得好点!”从那时起,我开始对父亲产生了不满,觉得他对我母亲不好。
一年年过去,我家的生活逐渐好转了,可母亲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我每次回家,只要看到父亲做的饭菜不好,就认为是父亲舍不得给母亲吃。我会把父亲舍不得扔的剩饭剩菜通通倒掉,然后跑到市场买来新鲜的肉和菜,往厨房一扔,告诉父亲说:“东西都买好了,你应该做了吧?”我每次这样抢白父亲,他都不作声,我认为他是有短处、心虚才不作回应。我开始对父亲产生反感。但父亲似乎没有察觉,也不介意,可能是在这些儿女中我还算和他比较亲近的缘故吧。
母亲去世,父亲的日子很难挨
2005年夏天,母亲病重住院了,父亲在医院护理母亲。早晨,我去看母亲,发现父亲就给母亲打点米粥。我觉得这点营养不够,出于对父亲的不信任,我一天三顿给母亲送饭。虽然那时我已有车,但还没退休,忙完单位忙家里,忙完早上忙晚上,几天下来我已筋疲力尽,有些坚持不住了。过度的劳累让我对父亲产生了怨气,一是怨他不精心照顾母亲,才让我这么受累;二是怨他不把母亲生病的消息告诉我的哥姐们,才让我这么辛苦。我一说让哥姐们来,父亲就说:“他们啥也不懂,来不来没啥用。”我家兄弟姐妹几个,就我从事医药方面的工作,平时父母有个小病小灾的我全包了,这次母亲病得这么重,父亲不告诉哥姐们,我认为是父亲在哥姐们面前说话没底气、没力度,才不愿和他们通话,不会有别的原因。而我的哥姐们也都不年轻了,母亲有病父亲不说,我也不主动告诉他们。我的小弟和弟妹倒十分孝顺,母亲住院的钱都是他们出的,只是他们工作太忙了,没时间来照顾母亲。
不管我怎么照顾母亲,不管我怎么想挽救她的生命,母亲还是在同年10月离我而去了。母亲去世后,一向棒得像小伙子似的父亲一下子病倒了,我的身体也像散了架子一样,每天上班就是躺在单位打针,喝水时端水的手都能抖得把水泼出来。我还好说,毕竟有家人的照顾,可父亲由谁来照顾呢?我身体不好,哥姐们都说让父亲去他们家住,但父亲坚决不去。我想,关于父亲的秘密,哥姐们一定知道,他们比我大很多,有些事情没准儿都亲身经历过,心灵都受到过伤害,父亲怕去他们家里不受待见,才坚决不去。其实,哥姐们真的很少去探望父亲。母亲去世后,大哥移居美国,后来有事回国几天,都没去看看病重的父亲。
既然父亲谁家也不去,那就自己过吧!但他没过两天,就给我打来了电话。父亲说,他总听到母亲在隔壁房间哭,或者看到母亲就睡在他身边,他无数次竖起耳朵听,无数次伸手去摸……他已经彻夜不能合眼了。说着说着,父亲竟像小孩子一样哭泣起来。那种令人肝肠寸断的伤心哭泣,让我深深地感到了父亲的孤独和无助。我心里虽然对父亲有看法,但看到父亲这样难受,想他已经80多岁了,一个人住在4室的大房子里,又病着,是多么孤单凄凉啊!于是,我咬着牙,拖着病体,拉着父亲回农安老家了。
老家有父亲的两个弟弟,也就是我的两个叔叔。我把父亲送回老家,一是想让父亲在那里住些日子,散散心,养养身体;二是让我的堂兄、堂弟、堂姐给父亲找个老伴照顾他。当天,堂姐就领来一个老太太,随后又陆续领来两个老太太,但都被父亲一一挥手拒绝了。
不久以后,我去接父亲。父亲的心情没有一点好转,他既没有和侄儿、侄女告别,也没向我看一眼,而是拉开车门直接坐在了后座上。我从后视镜窥视他,他像刚哭过一样,悲伤和忧愁写满了脸。当车子缓缓发动时,我真的不知道该往哪里开,我该怎么安置我的老父亲?一路上,父亲一言不发,我本想安慰他几句,但可能是我内心深处对他的成见太深,一出口却变成了责备他的话:“爸,如果你好好地对待我妈,我妈兴许能多活几年,你就不至于现在耍单了。”没想到我话一出口,父亲竟放声大哭起来,不知是委屈还是悔恨。他哭我也哭,一路上我们父女俩就这么哭着回来了。
想看我最后一眼,是父亲唯一的要求
从老家回来后,我和父亲都卧病在床了。人生巨大的打击、不良的情绪,是人类健康的最大杀手。母亲在世时,腰板挺拔的父亲没有一点病。有母亲的陪伴,尽管子女都不亲近他,他也不感到孤独。母亲走了,父亲的天就塌了。为了拯救病中的父亲,我给他请了一个保姆。
有了保姆的照顾,父亲的生活渐渐安定下来,身体也有所好转。但我的身体状况却一直不乐观。2010年初,我住进了医院,是甲状腺癌,而且双叶已经长满了,必须马上手术。听到这个消息,父亲再没挺住,我前脚住院,他后脚也住院了。父亲也得了癌症,而且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脑组织,病情相当凶险,随时会危及生命。但我当时并不知道父亲病得这么严重,可能是家人怕影响我的治疗,没敢告诉我吧!
由于母亲的遗传,我也有糖尿病,术后伤口愈合不好,第三天又合并了下肢血栓。我先是在甲状腺外科治疗,后又转到血管外科溶栓,前后住院近一个月。溶栓时不能活动,大小便都得在床上解决,这个时候,我的腰椎间盘突出症又犯了。伤口疼、腰疼、神经疼……难以忍受,又不能说话,我觉得我要死了。由于我每天都在病痛中挣扎,全然忘了也在病痛中挣扎的老父亲。
我住院时兄弟姐妹常来看我,同学同事络绎不绝,而80多岁的老父亲却没人去看望,家人的陪伴少之又少,陪伴他的只有保姆一个人。他本想跟我通电话,但我术后发不出声,医生说得需要个把月才能恢复。所以,病榻上的父亲,所承受的何止是病痛的折磨?还有心灵的煎熬啊!
我的父亲知道自己有错,在儿女面前可以说是一直夹着尾巴做爹。他对儿女没有任何要求,唯一的一次要求就是他去世前的那个晚上……
快过年了,病情没危险的都回家了,我也回家了。我回家当晚,父亲就打来了电话。父亲第一次向我提出了请求,他说:“娟,来看看爸吧,爸一直惦记你,可算等到你出院了,现在就过来吧,一定啊!”我心里想,自从爸爸住院,我就无法去看他,这回是得去看看了。由于发声困难,我就用一个字回答他:“行,行。”
撂下电话,我一看时间已经很晚了,就准备第二天再去。父亲唯一的请求落空了。第二天,也就是2010年2月9日,弟妹一大早就打来电话告诉我,父亲去世了。
我的天啊!怎么会这样!我当时就蒙了,先怪哥姐们不向我通报父亲的病情,又怨保姆不说实话,再恨老天不公,让我们父女受尽苦难。
对父亲的愧疚和自责,让我无法自持
等我渐渐冷静下来,不由得扪心自问:假如我回家当晚就去看望父亲,我还有这么多的怨和恨吗?我为什么没在第一时间去看望父亲?说白了,就是那晚打电话的是父亲,而不是母亲。如果是母亲要见我,无论多晚我都会去的,或许我出了这个医院门就直接进了母亲的那个医院门了。我虽然也爱父亲,但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没有完全彻底地原谅他。可我最不能原谅的还是我自己,纵然父亲有过千错万错,但他毕竟是生我养我的父亲。我辜负了父亲对我的一片苦心,父亲打电话不是让我为他做什么,他是想我啊!听保姆说,重病中的父亲每天唯一的一句话就是:“娟好点了吗?”他临终的前几天,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可是只要他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娟出院了吗?”我在手术前曾告诉过他:“爸,你别担心,甲状腺癌不转移,不死人。”父亲就一直坚信我会回来的,他支撑着、坚持着、等待着,尽管他的病情那么严重,医生几次下了病危通知书,但死神一直没能让他闭上眼睛。直到听说我出院了,他的内心是多么安慰啊!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拨通了我的电话,他想见我最后一眼。
可父亲没能如愿,没能见到我——他日夜牵挂的女儿。他撂下我的电话,在等待中或许绝望了,或许放心了,他走了。我一直无法想象父亲期待的眼神,无法想象父亲临走时的心情,一去想,剧烈的心疼就会让我无法自持,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
我们把父亲和母亲葬在了一起。站在二老的墓碑前,我思绪万千。父母相伴近70年,母亲从未跟我说过父亲故意虐待她,父亲舍不得给母亲吃的,他也舍不得吃。母亲病危时,父亲已是80多岁的人了,年轻人都懒得做饭,何况一个年迈的老人?父亲在生活作风上确实犯过错误,但他对儿女的那份父爱却一点也没减少,难道我们就不能原谅父亲,对他孝敬一点吗?母亲去世后,父亲承受了那么多的孤独和痛苦,以致忧郁成疾,难道我们做儿女的就没有责任安慰他、照顾他吗?
每次去墓地看望父母,我都会深深地低下头,在墓前伫立良久。我希望父亲至死都没闭上的双眼,能在九天之上看到我。我希望父亲能看到他的女儿来了,带着太多太多的愧疚,带着太多太多的自责,在向他深深地忏悔。父亲,您能原谅我吗?
小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