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我悔恨说了过头话,使自己的女儿走向不归路

 

珍惜活在彼此生活里的时光,时光一去,永不复返。 ———本文作者

1993年5月7日,兆萍犯病,我领她(后梳短发、穿白毛衣者)在榆树市街里散心时照的,可惜这张照片只有她的一个背影。当时她打了激素,体态臃肿。她去世后,她妈把她的所有照片都烧了,这张照片也是她现存的唯一影像

这条白围巾是兆萍在中学念书时自己织的,也是她现存的唯一遗物


我的女儿叫兆萍,初中文化,于2003年5月13日永远地离开了我,去时只有35岁。女儿的死使我反省了自己,悔恨当时说了过头话,使女儿原本脆弱的神经雪上加霜,最终走向不归路。

 

兆萍是个懂事又勤劳的女孩


  如果让我选择留住一种心情,我一定会选择女儿降生时的心情。1968年11月27日,兆萍出生了。那时我已有3个儿子,女儿的出生自然让我喜出望外。那一刻,我感觉天堂就在我心中。


  我家住在吉林省榆树市环城乡东门村第二生产队。因为这里是郊区,孩子们上学都到榆树市街里。兆萍的学习经历很简单,1976年9月到榆树市第二小学读书,1982年7月毕业;1982年9月,到榆树市第四中学读书,1985年7月毕业。无论在小学还是在中学,兆萍都是学生会干部,并在中学读书期间加入了共青团组织。


  中学毕业后,兆萍到榆树市环城乡彩印厂当了库管员。由于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她在彩印厂工作的6年时间里,年年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在家里,兆萍对长辈十分孝敬。从她10岁开始,每天早晚都给她奶奶、我和她妈打洗脸水、洗脚水,为她奶奶梳头。我们三个长辈脱下来的衣服,她都给洗得干干净净,晾干后叠得板板正正。她与兄嫂和弟弟们的关系处得也非常融洽。家里的活计,特别是脏活、累活,她都抢着干;家里园田里的活计,不等我和她妈或者她兄嫂去干,她都先去干了。


  从1978年到1982年之间,我们家里冬季蘸冰糖葫芦,这是全家的主要生活来源。那时兆萍吃完晚饭后,先把几十斤山楂用清水洗干净,然后抠山楂核儿。抠完核儿,再用竹签穿上山楂,一直穿到半夜,天天如此。我和她妈劝她早点睡觉,她却不肯。她说:“这些山楂抠不出来,穿不上,明天卖啥?不影响家里的收入吗?”

 

噩运突然降临到兆萍身上


  1991年12月14日,兆萍的生活彻底改变了。


  当年的12月,正值年终岁尾,也是彩印厂的大忙季节,库管员也跟着忙起来。兆萍一天要多次从库房里往出拿纸张、油墨等物品,每天都要工作到半夜12点以后。


  12月14日凌晨1点左右,出完纸张,兆萍步行回家。每天她都是骑自行车上下班,那天自行车被她弟弟有事骑去了。当她从榆树市城郊东胡同悦来旅店门口经过时,门前站着的4个男顾客突然冲她大声喊道:“站住!”这时,兆萍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往前跑。当她跑出大约30米时,从对面来了一辆三轮车,车上坐着几个人,她才算喘了一口气,但已吓出一身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


  兆萍回到家,我和她妈看她脸色惨白,浑身直打哆嗦,急忙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如果她当时能说出话来,我们就可以去旅店找到那4个人,可她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把昨晚发生的情况跟我和她妈学了一遍,但已经晚了,那4个坏人已经退房走了。


  兆萍被吓的第二天,也就是12月15日,我们领她到榆树市医院检查,经专科大夫确诊,兆萍患了惊吓型精神分裂症。


  兆萍得了这种病,使我的心情从天堂跌到了地狱。这一年兆萍23岁。23年前,我在天堂;在此之后,我就来到了地狱。

 

有病乱投医,我们先后找十几个大仙给兆萍看病


  兆萍在医院治疗半个月,病情不见好转,而且她总要轻生,不是要跳井,就是要触电,再不就是要上吊。我们全家人只好寸步不离地对她严加看护。


  有的亲属给我们出主意说:“看兆萍这样子,是小鬼在作怪,找大仙看看吧!”


  有病乱投医。为了逃避现实的无奈与内心的彷徨,本来不迷信的我也变得迷信了,沉迷于招魂术。我先后给她请了过阴先生、狐仙、蟒仙等十几个大仙看病,花去7000多元,还是无济于事。那时在农村,请大仙给人看“邪病”很普遍。给人看病的人可以和鬼、仙、神或其他灵体沟通,被称为通灵人。通灵人就是传递信息的,通灵人说的话都是大仙告诉他(她)的。比如,请过阴(“过阴”又称摸瞎、驱鬼、下神、下阴、走了等,各地民俗叫法不同,意思是从阳间过到阴间———编者注)先生给兆萍看病,就是趁兆萍躺在床上睡着的时候,过阴先生在她旁边叨咕:兆萍此时找阎王爷去了,阎王爷会告诉她得了啥病。然后过阴先生突然变了腔调,学说阎王爷的话,说兆萍是因为没有给她爷爷上坟烧纸,才得了这个病。于是我们遵从阎王爷的“指示”,忙带兆萍去山上给她爷爷烧纸……


  后来,我又找乡下的土郎中开偏方,给兆萍抓了30服中药,吃了也不顶用。


  就这样无谓地折腾了5个月,兆萍的病不但没有丝毫好转,反而严重了。1992年5月5日,我们又去梅河口市找专治精神分裂症的名医,买了50小瓶药,花了2300多元,可兆萍服用后,还是不见好转。


  1992年6月3日,经人介绍,我们又到长春市白求恩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就医。有一个教授,是精神科的主治医师,他先用三种药给兆萍治疗,不好使,再换另外三种药给兆萍治疗……在此医院住了3个月左右,兆萍先后吃了二十几种药,花去4万多元。后来实在治不起了,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还借了债。因为医疗费短缺,兆萍的病情稍有好转,我们就回家了。


  回家8个月左右,兆萍于1993年5月7日又犯病了。我们又向亲友借钱,好不容易凑了一万块,到某市精神病医院就医。在那里住了32天,兆萍的病情好转了不少。可是医疗费又花没了,我们只得又回家了。


  这次兆萍大约好了6个月,于1993年12月4日又犯病了。于是我们又到处借钱,凑了8000元,第二次到某市精神病医院就医。这两次都是我去送的。到了医院后,我把兆萍交给院方,院方就像关押犯人一样,把兆萍关到戒备森严的大屋子里,上了锁。如果兆萍不听话、乱闹,就把她的手脚绑在床上……当时看到这种情景,真叫我痛彻心扉,恨不得自己替她去遭罪。


  兆萍又在这里住了45天,病情好转后出院回家。又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她恢复得挺好,看起来与正常人没有区别。

 

连续受惊吓,兆萍病情加重


  兆萍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家待了两个月左右,1994年4月,她坚持要上班。她说到班上跟大伙儿在一起会快乐一些,对养病有好处。她和班上的同事们相处得非常融洽,事事都为别人着想,有时中午带饭她给别人吃,自己谎称吃过了,过后偷着买盒饼干充饥。我和她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支持她回彩印厂上班了。


  由于当时厂方正给外地加酒标和印刷档案袋、稿纸等,库管员又忙了起来。兆萍因忙得脱不开身,晚间就在厂里女宿舍住宿。女宿舍与车间相连,也是进入车间的必经之路。一天凌晨1点钟左右,厂方有一个工人黄某,从车间往出偷纸被人发现,情急之中撞开女宿舍的门插关儿,越过窗户逃跑了。而兆萍的床恰好就在那扇窗户边,黄某是从兆萍身上迈过的,把她吓醒了!由于又受到惊吓,兆萍又犯病了。


  精神分裂症与其他疾病一样,犯一次重一次。兆萍这次犯病后几天几夜都不睡觉,总往外跑,出家门就打红色出租车,别的车不坐;上车也不说去哪儿,下车也不给钱,都是到家后,家里拿钱付车费。这种情况一天得十几次,光车费一天就得花个百八十块的。另外,她有时还让出租车开到离家10多里的烈士墓,到坟上躺着去,我们怎么劝也不回来,一直躺到天黑。烈士墓四周大树哗哗作响,门卫三番五次催她回家,她才勉强地跟我们回家。


  回家后,她也不吃饭、不喝水,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再穿上,穿完后,再脱下来……折腾了一身汗,她也不罢休。


  这次犯病,兆萍在家待了十几天,家里也花不起她外出的打车钱,同时也跟她折腾不起,所以我们于1994年6月3日,第三次把她送进某市精神病医院就医。


  当时我要送她去,她不去,说我把她送到火坑里了,她遭不起那种罪。后来由她老弟兆瑞送她去某市精神病医院,告诉她实话,怕她不去,我们就骗她说她老弟领她去长春南湖公园游玩,并给她买了水果和一些好吃的东西,这样她才去了。但她走到某市精神病医院门口时,突然警醒了,认出了门上牌匾是某市精神病医院的名,挣扎着下车要跑。后来在医院保安的帮助下,硬把她架到医院医务室,检查了几大指标后,又把她关到戒备森严的大屋子里。


  这次就医的钱是厂方花的,花了5000多元。兆萍在里面住了30天,病情稳定后由她老弟把她接回了家。


  大约是1995年3月的一天中午,家里的门前有个电线杆子,一些人嚷嚷着上去架线,把正在午睡的兆萍吓醒了,于是又犯病了。怕她往外跑,我又要把她送到某市精神病医院。她老弟不让我去,他要去。但与兆萍一说,她说啥也不去。后来,是我的工作单位———榆树市环城乡政府的司机周师傅把她送到某市精神病医院的。周师傅对她说:“今天我拉你去吉林北山和松花湖旅游……”就这样,我们又把兆萍糊弄到某市精神病医院去了。大约住了二十七八天,于1995年4月我们把兆萍接回了家。


  兆萍的病,一般是5个月左右犯一次,最长时间是一年零三个月没犯病。她曾4次去某市精神病医院就医,10多次去长春市白求恩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就医。为了给她治病,家里共花去10多万元。虽然我在乡政府上班,有工资,她妈在家开了个小卖店,有收入,但家里还是入不敷出,欠下许多债。

 

让兆萍病中结婚,错上加错


  1996年,兆萍28岁了,早已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以前没病的时候,兆萍的心气儿很高,厂里人对她的印象也非常好,给她介绍对象的人也多,记得有人给她介绍过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银行信贷员她都不干。但因为有病,她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了。于是在这年的5月,兆萍与一个离过婚的农民结了婚。当初我和她妈都不愿意,可兆萍却很坚持。她眼泪汪汪地跟我们说:“我有这个病,想找个条件好的,谁要我啊!”


  在他们订婚时,我们与男方协商,女方犯病,由娘家负责花钱治疗。所以,兆萍结婚后每次犯病都是我们给花钱看病,男方啥也不管。男方没多少耕地,挣不了多少钱,他们婚后又生了一个女孩,一家人的生活难以维持。因此他们结婚后,曾离婚两年,后经我们做工作,又复婚了。


  复婚后,为了帮他们维持这个家,我们鼎力相助。外孙女上小学读书,没有钱交学费,我们给拿;他们家里没米、没面、没油,我们供应;外孙女换季的衣服,我们给买。这些事,在兆萍病情稳定,头脑清醒的时候,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时常哭着对我和她妈说:“我犯病,你们给拿钱看,花了10多万元,我家里的生活用品、孩子学费、孩子衣服都是你们给买,我们简直成了五保户了,我这心里真不是滋味……”


  兆萍不犯病的时候虽然短暂,但她却尽全力利用自己的清醒时间帮我和她妈干力所能及的活。这在她出嫁前就不用说了,出嫁后也是一有空儿就回来帮忙,帮她妈扫地、倒垃圾,帮家里的小卖店卖货、记账,一点儿也不闲着。直到她最后一次犯病前,还帮她妈把家里的所有被罩都洗干净并缝上了。


  她最后一次犯病是在2003年三四月份。当时正值“非典”时期,我怕她乱跑,染上“非典”,又打算送她去某市精神病医院。为了给她凑足看病的钱,我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


  又要照顾她家里的生活,这让我十分为难, 心力交瘁。种种不顺加在一起,使我曾一度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情绪非常焦躁。于是有一天我当着兆萍的面,说了几句不应该说的话。我说: “这又管大人又管孩子的,我怎么这么倒霉?是我欠你们的, 这得啥时候是个头啊!真是要我老命啊!你还不如早点死了!”


  我当时只是发几句牢骚,过后就忘了,可我的这些话却深深地刺痛了兆萍本来就脆弱的神经。她听后什么也没说,却记在心里。最后这次从某市精神病医院回到我们家,她僵直地躺在床上7天,一言不发,我们跟她唠嗑她也不吱声,整天头冲墙不瞅别人,眼神中透出了从未有过的悲观和绝望。就这样,兆萍在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终于选择了绝路。


  2003年5月13日中午,那天家里的小卖店进货,中午招待人家吃饭。也许是天意故意刺痛人心,兆萍竟趁我们在忙乱中没注意,从家里溜了出去,到榆树火车站附近卧轨身亡。


  兆萍没了,我也好像下了地狱,那种无边无沿的难过,自此埋在了我的生命里。我慢慢能接受兆萍离世的事实,但接受不了她离开人世时,那么疼、那么惨。兆萍活着的时候,我还觉得她太让人操心,有时真觉得与其让全家人都跟着她遭罪,还不如让她早点死了,可是当她真的离世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天塌了。


  兆萍离我们而去,比我更痛苦的是她妈。在兆萍走后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妈每晚都能梦到她,她留下的所有东西都能引起她妈的眼泪。睹物思人,就连她生前织毛衣剩下的一团毛线———她妈揪下一段给绑在了盆花上,微风吹来,花枝颤动,她妈看了都受不了。百般无奈之下,她妈烧掉了兆萍生前的照片以及能找到的所有衣物。2004年6月,我们卖掉了房子,举家搬离了那个让我们心痛欲裂的地方,到榆树市街里居住了。

 

我需要反省的几个方面


  现在,回忆起那段往事,使我掉下痛心的眼泪。有人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我实在是忍不住啊!我花了10万多元,不但没把女儿的病治好,反而逼女儿走上了不归路。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难以控制自己悲痛的心情。


  通过兆萍简短的生活经历,我觉得自己在以下5个方面做了不应该做的事,需要对女儿忏悔。


  一、兆萍为了工作半夜回家,途中被坏人的喊声惊吓,得了精神分裂症。我这个当爸爸的,在那段时间,应该到厂里去接兆萍回家,毕竟已是后半夜,她一个女孩孤身一人往家走,本来就有危险。如果我当初能去接她回家,也就不会出现她被惊吓而得精神病的事。我为此十分内疚和自责,是我没有好好爱惜女儿,没有履行做爸爸的责任。


  二、兆萍患病初期,我不应该找大仙给她施什么招魂术,本来她这病就是被吓出来的,再让大仙们一折腾,病情只会重上加重。我也不应该找土郎中给她开偏方,应该马上带她到正规医院就医。后来据正规医院的医生说,精神病初发时,一般病情都较轻,很容易治愈,治愈后也不容易复发。而我的“有病乱投医”耽误了兆萍的最佳治疗时间,使她的病变得难以治愈。


  三、在兆萍的病没有彻底恢复的情况下,我不应该答应她再去厂里上班。结果她上班后又发生意外,被偷纸的人从身上迈过,再受惊吓犯了病,而且越犯越重。


  四、我不应该在兆萍疾病未愈时,同意她结婚,且要了孩子。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难以为继,需要在我们资助下过日子,这给兆萍的思想和精神都造成了很大压力,对她恢复健康十分不利。


  五、这也是我最后悔、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点。兆萍生前最后一次犯病,就算凑不够钱,我也不应该在脸面上表现出来,并当着兆萍的面说那几句刺激的话。我那几句刺激的话说出来以后,使兆萍再也承受不了压在心底多年的重负,最后选择了不归路。本来她有病这些年就总是寻死觅活的,但家人都看着、哄着、劝着,她也没有真正想死,可是我的这几句刺激的话却让她突然意识到:她成了家里每一个人的负担,她不但毁了自己的生活,也毁了别人的生活。为什么不死呢?这样一了百了对大家都有益。就是我那几句刺激的话,才导致我失去了好女儿,我感到十分痛心和后悔。但后悔药没处买,留给我的,只能是终生的遗憾,以及无尽的悲伤。

  珍惜活在彼此生活里的时光,时光一去,永不复返。在这里,我只能无奈地对兆萍说:“女儿啊!爸爸对不起你!请原谅爸爸吧!”

 

 

许彦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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