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姥姥，我爱你！”可是，这种爱，为什么来得这样迟？ ———作者

 姥姥中年时的照片

　　我们喜欢一件旧物，往往是因为它记载了旧时的一种心境、一种精神状态或是一桩难忘的事。那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那些与我们相视而笑的人，那些与我们相伴相随的物品，无疑是与我们有着某种缘分的。就像一首歌唱的：“是哪一阵风，让你飘进我的生命，为什么要一定是你而不是别人呢？”

　　人生就是不停地相识与告别，这里有太多的难以割舍，也有太多的不堪回首。今年春节期间，我无意间翻看妈妈小时候的照片，听妈妈讲她过去的事情，这忽然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的人，一个让我感到永远对不起的人。

　　她就是我的姥姥。我偷偷地拿出她临终前送给我的那块红布包，里面的东西我从来没有动过，它让我的心莫名地不舒服，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我想，如果我当初不是那么爱慕虚荣、不是那么自私刻薄，该有多好啊！可是，在时间的道路上我们是无法回头的。过去只是飘过的一片云，只是错过的一班车，我哭也罢，悔也罢，姥姥都听不见了。

姥姥来了，结束了我孤寂的生活状态

　　我是一个80后，身上有着这一代人的典型特征。我们是阳光的、自由的、积极向上的一代，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也是虚荣的、自私的、狭隘的一代。我从小就生活在长春这个省会城市，因为家庭条件很好，我小时候并没有遭过什么罪，不知道农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更不知道贫穷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童年的我一直在蜜罐里长大，6岁前的记忆似乎就是爸爸每月陪我去游乐场玩玩。那时候游乐场基本没有多少小朋友，设施也很少，人们大都只是看着，尝试着玩的人很少，而我总是在旁观者羡慕的目光中玩到很晚才回家。妈妈很少陪我，她天天都在为事业而奔波，根本没有休息日，因此我对母爱的感觉很淡薄。

　　也许是独生子女的缘故吧，我整天只知道自己和自己玩，一个布娃娃就可以玩两天，寂寞和孤独如影随形，直到姥姥从山东农村老家过来。

　　起初，“姥姥”这个词对我是陌生而又亲切的，因为6岁前的我并没有见过她。听妈妈说，姥姥年轻时是个大美人，不幸的是她30岁就守寡了，一个人把5个孩子拉扯大。因为怕男方对自己的孩子不好，尽管有很多机会，可姥姥终身未再嫁，其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值得欣慰的是，她的5个孩子都很有出息，都很有本事，都有着令人羡慕的工作，都在城里安了家。5个孩子也都很孝顺，想让她过得好一点，于是把她接到城里来。因为那时我们家是三室两厅，居住面积比较大，加上爷爷奶奶都去世了，姥姥就理所当然地住到了我们家。

　　姥姥刚来时，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个60多岁的老太太，感到既新奇又好笑，用现在的话说，她太土了，穿的戴的都很乡村化，我看着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爸爸马上制止了我，让我必须尊重姥姥，我便不敢再吭声。

　　爸爸妈妈的工作都很忙，于是姥姥就负责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有时候很佩服姥姥的坚定和执著，她很多东西都不会用，但是她什么都虚心学，学东西也特别快。她每天除了照顾我，家也收拾得井井有条，和邻居相处得也非常融洽，而我再也不孤单寂寞了。

　　姥姥不忙的时候就带我到处溜达，去游乐场陪我坐坦克，陪我去公园逗猴，还经常给我买喜欢吃的胶皮糖。可我天生顽皮，从小又被爸爸惯坏了，虽然姥姥每天都能陪着我，但是我的小脑袋里总想搞点恶作剧捉弄她，其实还是从骨子里瞧不起她。那时的我太小太不懂事，总是觉得姥姥的到来破坏了我们三口之家的幸福和谐，却没有考虑到如果没有她，我恐怕又要恢复到天天看不见爸爸妈妈，和布娃娃玩、啃面包的生活了。

向爸爸告状，怪姥姥给我吃得太多

　　姥姥以前是个厨师，做饭做菜非常好吃，每次我都会吃好多好多，把胃撑得不行了，然后偷偷地告诉爸爸：“这个老太太做饭做菜必须让我都得吃完，不能浪费粮食，我要是不吃干净她就打我……”

　　爸爸摸着我的肚子，说我吃得还真是多啊！一开始的时候，爸爸还说让我少吃点，可我每天都向他告状，他多少也有些不开心，就对姥姥说：“妈，孩子是在长身体，可也不用非让她吃那么多，女孩子将来太胖可怎么办啊！”

　　听着爸爸的话，姥姥在厨房门口站着，低头摆弄着围裙，不知所措……

　　那会儿，我觉得她的样子可真逗！本来是兴高采烈地等着姑爷夸她做饭做菜好吃，外孙女天天都能吃光，而听完姑爷的话，她却像斗败的公鸡一样耷拉着脑袋……我不知道当时姥姥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怪自己做饭做菜太好吃了，外孙女吃多了姑爷不高兴，还是怪自己没照顾好外孙女呢？她只是不做声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后来，姥姥做饭做菜开始减量了，我这告状的招儿也就不灵了。爸爸一直都比较憨厚，只说过姥姥那一次，还觉得很抱歉。

打碎古董花瓶，嫁祸于姥姥

　　这告状的事过了不几天，赶上过中秋，爸爸带我去看爷爷的一位老朋友。那个老头姓陈，是个老古董迷，所有的积蓄差不多都花在他家的那些古董上。他和爷爷的关系就像亲兄弟，爷爷奶奶死后，爸爸一直很尊重他，他在事业上也帮助过爸爸。他们谈话时，我听陈爷爷无意间提到他相中了一个蓝地白花的古董花瓶，因为这段时间他孙子来了，他打算等孙子走后再和老伴去买。陈爷爷描述起那件瓷器的时候，眼睛都是发光的。

　　他们又简单地聊了几句后，爸爸就很着急地拉着我走了，然后到处托人打听与那件瓷器有关的事。我是不太懂，但是我想那件东西应该是很贵的，因为那天晚上他和妈妈在房间里商量到很晚。

　　爸爸有个好习惯，就是动用大钱的时候都会和妈妈商量。与妈妈商量后的第二天，爸爸就把陈爷爷提到的那个花瓶买回了家，打算次日再去陈爷爷家登门拜访，把花瓶送给他。

　　爸爸临上班时，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离那个花瓶远点儿，千万不要乱碰。可我的好奇心特别强，越是不让我碰的东西我越想看个究竟。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爸爸妈妈的卧室，见到了桌子上的那个花瓶。哇！真是蓝地白花的，真的很漂亮啊！那会儿的我看那件瓷器，像极了仙鹤喝水的瓶子，细细长长、润润滑滑的，无论是外观还是光泽度都很好。

　　那件瓷器倒还真不大，我轻轻地一踮脚就从桌子上拿下来了。我把玩了好久，想着它肯定很贵，不然爸爸妈妈怎么商量得那么久啊！而且爸爸送给陈爷爷的也一定是好东西。我脑袋里瞬间就浮现出陈爷爷看见这个花瓶后，取来他那副丑丑的大圆眼镜，仔细观摩它的样子……想想便耸肩扑哧一笑，笑的时候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捂嘴，于是要命的事就发生了。我拿着瓶颈的手只剩下一只，而我又太小，手也小，那个瓶颈我没抓住，它滑到地上了。

　　至今我还记得它落地瞬间所暴发出的清脆声音和一地残骸。当时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知道大事不妙，价值不菲的东西要是被爸爸发现是我打碎的，他肯定会拽着我的小辫打我的屁股。我吓坏了，脸色惨白地呆愣在那里。

　　这时候，姥姥闻声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来，用她那不标准的普通话着急地问：“楚楚，你没事吧？手出血了吗？身上有没有受伤？”她边问边看我，一副着急的样子。我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个时候，我耳朵里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肯定是爸爸！我忽然灵机一动，箭一般地冲出房间，跑到门口，等爸爸开门进来的时候，我赶紧来了个恶人先告状：“爸爸，姥姥收拾屋子时，把你新买的那个瓶子弄碎了！”

　　“啊？天啊！”爸爸像疯了一样赶紧冲到屋里去看。此刻映入他眼帘的是，姥姥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脚下满地的碎片，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此情此景，让爸爸无法去指责她什么。爸爸是孝顺的，爷爷奶奶去世得早，爸爸一直把姥姥当成自己的妈妈看待，所以他只能崩溃地捂着头，绝望地蹲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姥姥半天没回过神，只是愣愣地看看我，欲言又止。她是善良的，怕我挨打，于是硬生生地把为自己辩解的话给憋回去了。

　　现在想想，我还那么小，可为人简直太卑鄙了，我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嫁祸于姥姥啊！可那时的我只知道姥姥打碎了贵重的东西不会挨说，可我打碎了就会挨打，为了不让自己受到一点儿委屈，我必须把责任推给她。

　　后来，爸爸尽管一直没说什么，可从他的眼里能看出他还是很郁闷的。妈妈倒是说了姥姥几句：“那东西贵重着呢，是你姑爷用半辈子攒的钱买的，这下可好了，全没了！”姥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始终一言不发，妈妈也不好再吱声。而我本来就很理亏，在家不敢说话，生怕露出蛛丝马迹。那段时间，因为这个花瓶，家里总有一股压抑的气氛，似乎危机四伏，点火就着一样。姥姥本来年纪就大了，在这种不良气氛的感染下，估计那会儿她的心情肯定糟透了。

姥姥雨中给我送伞，我却嫌姥姥土气

　　不久我就上小学了，和姥姥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那会儿姑姑在我所在的学校当校长，很多事上我很受优待，加上平时爸爸又非常大方，总是偷偷地把零花钱塞到我的书包里，所以同学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公主一样，把我捧得高高的。我那小小的虚荣心也在不断地增长，认为我的一切都应该比别人好，而且都应该是最好的。因此，我对姥姥做了一件更过分的事。

　　唉！那天天气非常差，大白天的天就黑了，太阳被满天的乌云遮住了。夏天本来就是闷热的，可那天反倒特别冷，姥姥让我穿长裤、外套上学，可任凭她怎么说我也不听，非要穿裙子上学。那是妈妈在前一天给我买的一条新裙子———粉红色的短款公主裙，款式在当时是很流行的，我又配了个同色系的发夹，想在同学们面前炫耀一番。

　　我臭美地、招摇地走了，可到学校就开始下雨了，而且没完没了，快放学了依旧下个不停，一点小的意思也没有。我那短裙子下的腿早就冻得不行了。大概离放学还有两分钟的时候，学校广播开始播音：“楚××，请马上到学校正门收发室，你的家人在等你。”一听到我的名字，同学们都来精神了，都想看看我这个小公主的家人长什么样，正好还赶上放学了，于是同学们闹哄哄地拥着我出去了。

　　起初我以为是妈妈来了，可往收发室一瞧，居然是姥姥！她的大花布衫可真难看，下面一条皱巴巴的裤子满是泥水，想来那会儿姥姥一定是急着跑过来的。可那时候的我不懂得这些，只知道姥姥的到来让我丢尽了脸面。她太土了，太让我难堪。我似乎看见、听见了同学们的指指点点和异样的声音，“你看她家里人穿的，咋那样啊？她平时那么能花钱，肯定是在装富吧！”

　　姥姥一把将我拥到怀里，说：“你冷了吧？快把衣服穿上。”可任性的我一下把衣服扔在地上，大声地、愤怒地对姥姥说：“你来干吗啊？你这是要干什么？好好在家待着不好吗？你这不是到学校给我丢人来了吗？”

　　面对我一连串气急败坏的指责，姥姥有点没反应过来。她也没说什么，只是马上把衣服捡起来，把伞递给我。可我根本不领情，依旧大声地冲她吼：“走开点儿！”我就像生怕别人知道她和我有什么关系一样，把姥姥丢在一边，撑着伞就冲进大雨中了……

　　我到家的时候姥姥还没到家。我一个人在床上生闷气，虽然有伞可大雨还是淋透了我，把我冻得直哆嗦。那时的我只知道姥姥的穿着难看得要命，却忘记了姥姥其实穿得也很单薄，她心里只想着外孙女别冻着就好，着急地就那么出来了。本来她以为我们两人一起打伞回家就好，而我却无情地抛弃了她。她的年纪那么大了，又把伞给了我，被大雨中淋着会是什么样呢？我也开始替姥姥担心了，盼望她快点回家。

　　后来妈妈爸爸都回来了，问姥姥哪去了，我没敢说发生的事，只说了句“不知道”。那时候家里只有座机，没有手机，全家人都不知道如何去找姥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假装到处打听姥姥的消息。爸爸妈妈没有注意到我内心的起伏不定，我也希望他们永远不要发觉我内心的挣扎。

　　姥姥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是位好心的阿姨把她送回来的。那个阿姨说：“这个老人在马路上走来走去，差点儿被车撞了……”

　　是啊！姥姥来长春以后，除了带我去公园、游乐场，估计连我们学校都是打听邻居才找到的吧？天太黑了，风大雨急，她本来就不熟悉环境，又被雨淋得哆哆嗦嗦，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找不到家了。好在那个阿姨看见一个老太太独自在风雨中徘徊，有些担心，就过来问姥姥住在哪儿……

　　回家后的姥姥感冒了，而且一直高烧不退，爸爸妈妈带她去医院检查，大概住了一个礼拜的院才痊愈。本来姥姥就有点轻微的心脏病，感冒好了以后她的心脏病却加重了，时不时地伴有头昏、乏力、疲劳等症状，时好时坏。反正和以前相比，姥姥的身体差了好多。因为舅舅家也在长春市住，出院后姥姥没有再回到我们家，而是让舅舅给接走了。姥姥说我已经7岁了，上了小学，不需要她照顾了，一个老太太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不如照顾照顾我表弟了。

　　关于我把姥姥抛弃在风雨中的事，姥姥一直没向任何人提过，她对我爸妈只说是出去买菜时迷路了，所以这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而我是心虚的、胆小的，怕姥姥揭穿我，所以她病了，我找各种理由不去看她。我主动参加了多个课外班来使自己的时间足够充实，而不用去探望那个多病的姥姥。妈妈有时也说起姥姥对我那么好有空就去看看她，还说姥姥怪想我的，可我总说自己天天得去课外班，实在没时间。

　　我大概有两三年时间没去见姥姥，但是有一次我放学的时候看见过一个熟悉的身影，等我想走近，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我想那人肯定是姥姥，她已经长了记性，知道我觉得她丢人，不想出现在我的同学们面前，只得偷偷地来看看我而已。

姥姥病危时，给我一个红布包

　　我10岁那年冬天，姥姥的身体一直生病，始终不见好，终于病危了。在医院里，大家哭成一团，我的心也像刀割一样。我想，姥姥的身体一向挺不错的，估计是她那天淋了雨，加上年纪又大了，以前不明显的毛病一下全找上来了，才会病成这样。还记得那天老老少少一屋子人，姥姥马上就不行了，可还是叫着我的小名，让我到床前来，她要跟我说话。姥姥无力地拉着我的手，把一个红布包塞到我的手里，说：“拿着，姥姥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了。”

　　我低头打开那块红布包的瞬间，竟然发现里面是个存折，居然有两万块钱，估计是姥姥的全部家当了；存折旁边还放着一个用纸袋仔细包好的一个团儿，里面是5块胶皮糖。

　　看着这5块胶皮糖，我的记忆瞬间回到她刚来我家那会儿，我让她和我去公园玩的情景。有一次我玩坦克，特别开心，她见我那么高兴，跑到一个小摊上给我买了很多胶皮糖。我当时一开心，随意赏给了姥姥5块，可她居然一块都没舍得吃，给我留着呢！由于过了好几年，这5块胶皮糖都已经失去了韧性，干巴了。

　　那一刻，我只有一种冲动，很想紧紧地拥抱我的姥姥。因为只有到了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她是爱我的！她包容着我的自私和冷漠，包容着我的诬陷和指责，却仍然爱着我。而我在抬头时，姥姥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她的身体已经冷了，我已经没有任何弥补的机会了。

　　后来，我渐渐地长大，也开始懂事了，经常缠着妈妈讲姥姥年轻时候的事，才知道姥姥一个人把5个孩子培养成才是多么不容易。她年轻时候就照顾这5个孩子，年老后5个孩子把她接来城里享福，她却依然照顾着5个孩子的孩子们，并用她所有的爱包容着我这个不懂事的晚辈。我想说：“姥姥，我爱你！”可是这种爱，为什么来得这样迟？

　　如今的我，在闲暇之余总会拿出那块红布包仔细观看，并用手慢慢地抚摸它，犹如抚摸着姥姥的头发。我忽然发现，姥姥和我在一起那么久，几乎天天给我梳小辫，而我却从没碰过她的头发，甚至连张合影都没与她拍过。这5块胶皮糖引发了我对姥姥的所有回忆，也是我童年里最温馨、最痛苦的回忆。姥姥把她能给予我的都给我了，而我却深深地伤害了她。“姥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想，曾那么疼爱我的姥姥此刻一定能听见我内心的忏悔吧！

　　自姥姥去世以来，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我的眼里似乎重有泪意，却不敢哽咽地说———假如还有明天……

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