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酒肉穿肠过,悔恨心中留

 

应该说,此次偶遇喝酒,我是被动的,似乎可以原谅,可我却无法原谅自己。 ———作者

2005年,本文作者在长白山大峡谷留影


我并非基督徒,但我很欣赏他们能不时地在上帝面前忏悔自己的罪过。正因如此,每当我走过一段人生旅程,总想回过头来数一数自己的脚印,看看哪一步走错了、走偏了……


  一晃,我已进入花甲之年。在为官从政的30多年时光里,我做过很多好事、善事,但也有很多遗憾,每每想起,总有一种寢食难安的感觉。


  近来中央连发多道禁令,严禁公款吃喝,严控公务接待,又一次扯动了我已封存的记忆,引发了我深深的思考。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些酒肉穿肠的岁月,那些名目繁多的酒筵仍历历在目。“主陪三杯,副陪三杯”“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这些所谓的喝酒规矩又在我耳边回荡。


  由于我生来就不胜酒力,自己深受其害,同时也自觉不自觉地放任了他人,坑害了身边的同志和朋友。回想起这些,我总是悔不当初,自责不已。


  其实,我有些杞人忧天了,因为我已退休,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了。但良知促使我还是想把该说的都说出来,也许能给人一些有益的启示。

 

酒桌上不能自控,让我在“鬼门关”前走过两遭


  由于对乙醇的过分敏感,一两老白干足以让我不知东南西北,甚至不省人事。不知情的人谁都不会相信,我一个1.8米的男子汉,喝起酒来连个女人都不如。我对初次在酒桌上遇到一起的人,总免不了费一番口舌。遇到难缠的主儿,我只好装熊放赖。偶尔碰到酒兴大发的顶头上司,我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记得还是在地方部队机关服役的上世纪80年代,一次我陪同首长下基层,晚餐时突然来了一位能喝、能劝,又能言善辩的老同志作陪,酒自然不能少喝。


  眼看首长招架不住了,我一个连职小干事又无力控制局面,只有心里着急。又一番你推我让,首长又有三杯酒下肚,我想这回可能收场了,可那位老同志酒兴正浓,又满满地为首长和他自己倒上一杯。我摆手示意首长不能再喝了,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首长却用命令的口气让我替他把酒喝了。


  我用乞求的目光对首长说:“我不能喝酒您是知道的。您若喝多了,我可以照顾您;可我若喝多了,让您照顾我,成何体统?”首长听我这么一说,借着酒劲儿骂娘了。这时我想到了“宁让身受苦,不能脸受热”的老话,端走首长那杯酒,猛劲地一饮而尽,接着一连串的咳嗽,酒被吐出一半。


  回城的路上,天上下着雪,路很滑,司机躲着路上的积雪,小心翼翼地开车前行。在一处路基很高的路段,首长要求停车小解。我刚扶着首长下了车,首长一个趔趄就滑到路边的深沟里了。我和司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首长连拉带抬地解救出来。


  返回城里,我把首长送到家门口,又扶他进屋。当我离开时,首长说什么也不听劝阻,又把我送到大门外。就这样,我们俩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里,互相送了三四个来回才算完事。


  我回到单位时,大约夜里10点了。我取出自行车骑上往家走时,酒劲儿开始往头上返了,只觉脸上发烧,眼冒金星。在一处急转弯的路上,由于车速快,我一下子从车的前把上摔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疼痛,刚想翻转一下身子,可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直到夜里12点,我才又一次醒来,被路人发现送回家里。当时正值寒冬腊月,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如果我不是穿着一件黄呢子大衣,恐怕小命就不保了。


  1993年,我被调到区里的农口局任局长。当时这个局因建办公楼欠下120万元的债务,连正常经费支出都非常困难。1994年年初的一天,我得到消息,市局有一笔资金,可用于补助县区的基建经费。我连一分钟都不敢延误,立即乘车去市里要钱。


  中午时分,我赶到市局,一位主管计划财务的领导二话没说,就把我带去饭店。


  宾主很快落座,那位领导端起酒杯开了腔儿:“咱们边喝边谈,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来意。这么办吧,你平时喝酒总是躲躲闪闪,今天你喝一杯给你一万元,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知道这是领导和我开玩笑,想借此让我多喝两杯酒。我看了看面前的酒杯,还好,也就一两左右的量。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为表示诚意,我一连喝了三杯。前两杯酒下肚之时,我还清醒地告诫自己,千万要把持自己,千万不能当众出丑;第三杯酒入口时,就觉脸上火辣辣的,心跳开始加速,仿佛天地倒置,晕眩不止,之后就再无记忆了。


  晚上8点左右,我逐渐有些清醒,头像要炸开一样疼痛。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躺在我办公室的床上。后来听司机说我那天足足喝了八九杯酒,是司机把我背到车上送回单位的。亏得我那时还年轻,不然说过去就过去了。

 

我满足了小C喝一杯的请求,却使他险些命丧“女儿墙”


  大约是在1995年夏天,是防汛正紧的日子,我负责防汛指挥部的日常工作。一天中午,我在单位食堂简单地用过工作餐后,想忙里偷闲,休息一会儿。就在我刚要离开食堂时,防汛指挥部的电台值班员小C走进来。他四下张望了一下,便笑眯眯地走到我面前:“局长,我想喝一瓶啤酒解解乏,就一瓶!”我知道他们最近没黑天没白天地忙,很辛苦,他又好这一口,就同意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正躺在办公室的床上睡眼蒙眬时,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门:“局长,不好了,小C上了五楼的‘女儿墙’顶了!”我急忙跑出去,只见小C口中喊着“一、二、一”,正在不足半米宽的五楼“女儿墙”上走正步呢!


  这时楼下有人大喊:“快下来……快下来!”我忙制止他们的喊叫,生怕惊动了小C,分散他的注意力,因为一点点的外界影响都可能让他粉身碎骨。


  我赶紧叫过身边的两名年轻同志:“快!快上楼看他是怎么上去的,一定把他拉回来!”10分钟后,小C被拉了回来。在他的值班室里,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跌倒在地上,用手揉着被踢痛了的腿。望着他可恨又可怜的样子,我一阵心酸,扭头离开了。


  后来我听食堂的人说,小C哪里是喝了一瓶?而是喝了三瓶!整个下午,我都惊恐未消,内心一遍遍地责怪自己,怎么能同意他喝酒呢?怎么能相信他只喝一瓶的承诺呢?


  两年后,我被调到新的单位,但仍和小C同住一个家属楼。他仍旧天天喝酒,而且不能自制。有一天晚上他酒后去了我家,语无伦次地说这说那,说东说西,说我的好。我劝了好一阵他才勉强同意回家。在我扶着摇摇晃晃的他下楼时,一只鞋被他踩掉了。在我弯腰穿鞋时,一撒手,他一脚踏空了楼梯,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他的头重重地撞在楼梯拐角的墙上。我立刻被惊出一身冷汗。当我把他抱起来时……还好,他还清醒,只是额头被撞破了皮。我冲着他,突然间冒出一句话:“人是好人,酒是王八蛋!”

 

我的长期放任,助推老朋友英年早逝


  1998年至2005年底,我一直在区里宣教口的一个局任局长。我们这个局的班子成员和几个科室的科长都有些酒量,这对于我来说是个很好的解脱。有些饭局,能推的尽量推给他们,实在不能推的,我也只是个摆设,艰巨的任务由他们去完成。


  班子中的党委副书记是我多年的老同志、老朋友,我俩曾三次在一个单位供职。我的这位好友为人正直、随和,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曾担任过宣传部的新闻科长,文笔很好,写新闻稿件自不必说,还擅长写长篇通讯、诗歌、散文。他的作品曾多次发表在省级报刊上,退二线后还整理出版了自己的作品集。


  他日常生活中有两个嗜好,一是抽烟,二是喝点小酒。为了迎合和满足他的这点嗜好,单位来客我总是忘不掉他。每年基层班子考核,也是由他唱主角,带队下去,一跑就是半个月。遇有重要客人、能喝的主儿,他自然冲在前面,替我冲锋陷阵。


  他虽说在酒桌上是个活跃人物,但酒量并不大,每每三杯下肚就多了,然后来者不拒。


  大约在2002年前后,他患上了糖尿病。最初两年他没在意,当然也没有在饮食上加以控制,单位有客人来,我照样让他去陪。


  2004年年初,他因病提前申请退居二线,此后一次偶遇我们又在酒桌上碰到一起。我明知他有病,但未能阻止他喝酒,结果他喝了很多,明显超出了他的酒量。


  此后我大约有八九个月没有见到他。中秋节前偶然在单位见到他,我被吓了一跳,他变老了很多,容颜已明显超过了他的年龄。他拉着我的手,无奈地说:“我现在是一口也不能喝了,身体造完了!”


  2012年6月的一天下午,我突然得到消息,他没了!我呆呆地愣在那里,没有一点反应。我实在很难相信还小我一岁的他就这么没了。


  送别的那天,我坐在挂着一朵大白花的车上,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工人,或者只是一个作家,没有那么多酒肉穿肠的机会,会走得这么早吗?而且,如果没有我的放任和助推,他会走得这么早吗?

 

酒店偶遇小兄弟,和他喝最后一杯酒的竟是我


  让我至今不堪回首和悔恨交加的一件事发生在1997年春天,还是我在农口局工作的时候。一天中午,局下属的工程处领导给我打电话,说他们中午招待与工程投资有关的另一个单位的科长吃饭,为表重视,同时对方有这个意思,要我去作陪。因下午有事,我费了一番口舌推掉了。晚上快要下班时,工程处领导又来了电话,他们的饭局仍在继续,要我高低去一趟。大约6点钟我去了那家饭店,包房内酒桌上早已杯盘狼藉,很明显他们早已酒足饭饱。我象征性地同客人寒暄过后,又喝了一杯啤酒,便唠起了一些工程上的事。


  7点钟时我去了一次卫生间,返回时在另外一个包房门口碰到了曾和我在一起工作过的一位小兄弟。我们有四五年未见了。他一把拉住我进了包房,并顺手拿过一瓶啤酒,倒上了两杯,端起一杯送到我面前:“您是我的老领导,敬您一杯。”我推辞不过,只好喝了一口便放下了,可他却一饮而尽。


  我回到包房后,很快便散席了。我们刚出饭店门口,身后一阵急促的摩托车马达声把我吓了一跳。我回过头去,借着摩托车的灯光,看到那位小兄弟正在发动摩托准备离开,我顺势和他打了一个手势便上路了。


  我们一行三四个人向同一个方向边走边唠家常,迈着方步缓慢前行。大约走出六七分钟的路程时,突然发现前边的路上围了很多人。知道可能发生了交通事故,我们便加快脚步靠上前去。在昏暗的路灯下,看到的景象令我心惊胆寒:马路的右侧停着一辆大货车,左侧一辆绿色摩托车倒在地上,腾空的后轮还在转动;车后三四米的路中央,一个人蜷缩在地上,身旁一摊血液还在向四周扩散……


  围观人群中有个看到事故发生经过的人说,骑车人有30多岁,车速快,躲闪不及,撞在了停在路边的大货车上,伤得很重,八成是完了。说话间有救护车赶到,医护人员快速把伤者抬上车便鸣笛开走了。我们几个人也随着散去的人群回家。快到家时,惊魂未定的我突然想起饭店门口的那辆摩托车,想起了在灯光下和我招手的小兄弟……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闭不上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就是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大约10点多钟的时候,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出事的正是我的那位小兄弟,而且连抢救都没来得及……


  按离开饭店的时间推算,小兄弟敬我的那杯酒,应该是他喝的最后一杯酒。应该说,此次偶遇喝酒,我是被动的,似乎可以原谅,可我却无法原谅自己。


  每当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我的灵魂,我的内心,就会和我说话,会问我:小C为什么会上五楼的“女儿墙”走正步呢?你的老朋友为什么会英年早逝呢?那位小兄弟的最后一杯酒是为你而喝的吧?我无法忽视这些问题,因为不是随便吃一片安眠药就能把这些念头压下去的。

  既然生命如此脆弱,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珍惜!我还想借此对一些“吃喝”心态难消的官员说句掏心窝的话:放弃那些酒肉穿肠的机会吧,以清醒之心,好好思索一番做人为官的道理,这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地对待荣誉,更明智地认识自我。防微杜渐,总比悔之晚矣好。

 

 

平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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