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雨中,我在四叔灵前长跪不起

 

四叔啊!我辜负了你的教诲,知恩不报,让你白疼了我一场。 ———作者

本文作者年轻时的照片


每年清明节,我都要回老家到墓地为亲人扫墓。每当走到四叔的墓前,一股愧疚和悔恨之情便油然而生。望着墓碑上那熟悉的照片,我的心就有些发紧。他仿佛在叫着我的小名,与我打招呼。他专注地望着我,望得我脸发烧心发烫。当年,在他病危时,我当救不救,让他备受折磨而又无奈地离开人世。他生前白疼了我一回,我的冷酷,我的无情,冷了他的心啊!这20多年来,我也不好过,怕见四婶,怕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童年丧母,四叔为我遮风挡雨

那时,我常常暗暗发誓,等我将来长大了,一定要报答四叔


  说起来,我和四叔之间,不同于一般的叔侄关系。1947年,我6岁的时候,母亲得了一场急病撒手人寰,丢下我和嗷嗷待哺的小妹。多亏有叔叔大娘婶子们的精心照顾,我和小妹才熬过最艰难的岁月,长大成人。当时我家住在公主岭市下面的一个屯子里,生活很困难。我小时候特别顽劣,总爱惹事。一次,我因为逗狗玩,差点被狗咬死。我家前院景二家养了一条大黑猎狗,见谁咬谁,还咬坏了好几只羊。大人们一再嘱咐我们这些孩子,不要到景二家去,离那大黑狗远点。可我有逆反心理,大人们越不让去的地方越是想去。


  机会来了,父亲赶车出远门,临行前嘱咐我听话,别去逗狗。我嘴上应着,心里早痒痒了,趁大人们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来到景二家。我透过障子一望,那狗果然与众不同,黑色的皮毛,阳光一晃,简直像条缎子面,油光闪亮。看见我,它吐出长长的舌头,两眼露着凶光,耳朵时竖时落,带着几分警觉。我拣起一块石头向院子里甩去,只听“汪”的一声叫,它飞也似的从院子里蹿出来。


  我见势不妙,撒腿就跑。我本是个小胖墩儿,腿短步子慢,尽管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敌不过大黑狗的速度。它几步就把我撵上了,不容分说,朝我屁股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好像在说:“我让你再挑衅!”要不是四叔及时赶到,说不定我就葬身狗口了。


  大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我抬到家里,用盐水将伤口洗了洗,让我慢慢地在家养着。头几宿特别疼,疼得我死的心都有了。那时,家里没钱买药,我只得听天由命了。住在西厢房的四叔,听我叫得可怜,掀开我的被子,见伤口红肿着,怕再拖下去,我会感染上狂犬病,于是四叔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推着手推车,把我送到三里之外的镇医院治疗。大夫说,再晚一步,就难治了,即使伤口好了,也会染上狂犬病。这次多亏了四叔,我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还有一件事,我至今还记忆犹新。14岁那年,我在生产队当牛倌。一次放牛时,右脚背被牛蹄子踩成骨折,肿得老高,疼得睡不着觉。一开始,谁也没把它当回事,农村人有病是能挺则挺,“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可是,几天下来,我就挺不住了,疼得嗷嗷叫。还是四叔,他买来一种叫七厘散的药,还淘换来一些偏方,把我的脚治好了。再拖下去,我那只脚就废了,哪有后来的读书、参军以及其他的一切?从这个意义上讲,没有四叔,就没有我的今天。那时,我常常暗暗发誓,等我将来长大了,一定要报答四叔。

 

不堪打击,四叔远走他乡当窑工

四叔走过来,用锄尖扒了扒老鼠说:“这哪是撑死的,分明是饿死的!”


  人都说,性格决定命运,这话不无道理。四叔是个直性子人,爱说实话,不随波逐流,人送外号“老倔子”。他这倔脾气,为他招来不少灾难,让他受了不少气。


  “大跃进”那年,生产队有个姓汪的队长,为追求个人政绩,搞浮夸,虚报产量,吹说生产队创造了亩产千斤的奇迹。上边下来人调查核实,别人都顺情说好话,不愿意得罪队长,偏偏四叔实话实说,向调查人员如实反映情况,使汪队长的“卫星”不但没有放出来,反倒成了弄虚作假的典型。于是,汪队长迁怒于四叔,拣鸡毛,凑掸子,抓辫子,处处找四叔的别扭。


  社员们锄地时,锄到了一只死耗子,肚子瘪瘪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饿死的。而喜欢拍马屁的人却说,现在这粮食太多了,多得吃不完,连老鼠都撑死了。有人听了掩嘴偷笑。这时,四叔走过来,用锄尖扒了扒老鼠说:“这哪是撑死的,分明是饿死的!”四叔这无意之中的争辩,竟然让汪队长抓到了话把儿,上纲上线说他借鼠讽今,攻击“三面红旗”,开大会批判他。


  那是1958年夏天的一个上午,生产队在村里小学校的操场上,召开全体社员批判大会。汪队长上台振振有词讲了一番话,接着一声断喝:“把攻击三面红旗的坏分子带上来!”场内响起口号声:“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三面红旗万岁!”接着,有五个民兵分别押着五个人上了台,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四叔……


  可怜的四叔,因为说了几句真话,竟遭此羞辱!四叔处境艰难,有苦无处讲,有冤无处诉,心情压抑,无奈之下,只身远走他乡,来到黑龙江省依兰县一个小砖厂当烧砖工人。在那里,他无亲无故,要生存,只能拣最脏最累的活干,整天汗水涟涟,蓬头垢面。晚上没地方住,他就住在窑洞里,草帘子当被,砖头当枕头。四叔一连干了三年,身体渐渐不支,患上腰椎间盘突出症、风湿性关节炎等多种疾病,不能坚持工作了,只好回原籍另寻出路。


  生产队还是汪队长说了算,他坚决不接受四叔返乡。没办法,几经辗转,四叔拖家带口在八里之外的一个屯子———四婶的娘家落了户。

 

屡遭不幸,四叔的人生陷入低谷

一连串的打击,让四叔一夜间白了头


  四叔是个勤快人,庄稼活又好,来到新地方后,很快赢得大家的信任,当上了生产队的打头的,还在屯里盖上了三间砖房,罩在心上的乌云总算驱散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幸又接踵而来。


  1970年,四叔的大女儿大凤已经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她一米七的个头,白里透红的面孔,美丽的大眼睛,爱劳动又懂礼貌,是村里数得着的好姑娘。大凤到了20岁,媒人就上了门,屯里有好几户人家来说媒。其中有个小名叫大牛的青年,多次托人来说媒,尽管媒人说得天花乱坠,四叔就是不点头。大牛不死心。一天清晨,大凤去田里割猪草,大牛借着雾气突然出现了。他也不搭话,直向大凤扑去。大凤不知是何人,吓得心乱跳腿发软,拿着镰刀胡乱地抡着,且战且退,转身向家跑去。大牛见事不妙,溜之大吉。家人见大凤气喘吁吁,神色紧张,头发凌乱,问她出了啥事,她只是流泪不说话,抽噎着伏在炕上睡着了。经过这场惊吓,她的精神就开始不正常了,到处乱跑。到医院一检查,患了突发性精神病。有人说,结婚或许能好些。四叔最后给大凤找了一个距家很远、家庭成分是地主的小伙子。大凤结婚生孩子之后,病情越来越重。恨病好得慢,大凤就经常加大药量。一次吃药过量,引起吐血,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四叔只见个尸首。爱女早逝,四叔老泪纵横,痛不欲生。


  7年过去了,岁月是良药,渐渐医好了他的创伤。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让他再次陷入痛苦之中。1977年初,他的大儿子友厚结婚了。婚后,小两口感情很好,只是到年底时,为了点小事,闹了点小别扭。小两口打架,本是床头吵床尾和,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他的岳母却把女儿接回家不让回去,使矛盾升级。友厚一个人在家很寂寞,一次又一次去接,磨破了嘴皮子,岳母就是不答应。临近过年,友厚又一次去接媳妇,岳母不但拒绝让女儿回家,还找来一些亲戚前来助阵,说些难听的话,推推搡搡的。这些过火的举动,把友厚激怒了。老实人一旦发怒,便不好控制,撕扯中误伤了岳父。岳父伤势很重,被送进了医院。最后,友厚被判了刑,媳妇也跟他离了婚,好端端的一个家散了。


  一连串的打击,让四叔一夜间白了头。为了排解心中的抑郁,有几次,四叔特意从乡下赶到城里向我倾诉。我17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进城后当过工人、解放军战士和机关干部,是屯里同姓同辈中第一个进城的。四叔很看重我,以为我在城里见多识广,遇到郁闷事总爱找我聊一聊。四叔向我倾诉时,常常叹着气。也许怕我听不懂,有的话讲了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说,那样子真有点像祥林嫂。见他情绪越来越不好,身体也越来越糟,我担心他病倒了,总是好言好语地劝他。可是,劝皮劝不了瓤,他心里那道坎总是迈不过去。

 

四叔病重,我没拿一分钱

听到她们的议论,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挨了几巴掌,赶忙走开了


  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1991年国庆节那天早晨,我正在吃早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开门一看,是四叔的二儿子宝厚和二女儿二凤。四叔得了重病,很危险,他们已经跑了几家大医院,都无床位,情急之中找到了我。


  当时,四叔已经不能行走了,由随行的人用担架抬着……


  事不宜迟,我通过熟人,联系到四六一医院。门诊医生对四叔的身体做了初步检查,确诊为急性心脏病,进行了急救处置,只待交付押金就可入院了。


  此时,宝厚转来转去,迟迟不办手续。我很生气,他办事效率也太低了,还磨蹭什么啊!一问才知道,他手里没钱。我一听就更生气了,出门看病怎么不带钱呢?又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家里没钱。宝厚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问需要多少钱,宝厚伸出一个手指头———一万元!


  说实在的,一万元我手里还真有,只是这笔钱是留着给女儿出国留学用的。再说了,先前四叔的大儿子友厚娶媳妇借了我两千,去年盖房子又借了我两千,至今未还。我若是把手里这点积蓄都借出去,女儿出国的事不就泡汤了吗?于是,我推说手里没钱,让他再到别处借一借。宝厚无奈,只好回乡向其他亲友求借。


  没有押金,四叔只好在走廊里的担架上躺着。也许是病痛,也许是焦急,只见汗珠从他的脸庞滚落下来,那样子十分痛苦。


  正在这时,单位打来电话,说有事让我回去。其实,单位的事,也不是什么急事,回不回去都无关紧要。可四叔的押金弄得我心烦意乱,干脆借这个机会走吧,免得尴尬。


  回到单位后,我有些心神不宁,也不知四叔住院的事进展得怎样了。那个年代,手机还不普及,无法与宝厚联系,也不知他是否筹到钱了。夜里,我睡不着,想起身到医院去看看。其实,我家离那家医院也就是五六里路,步行也就是半个钟头,可我硬是拖着没去。


  第二天早晨,我赶到医院,走廊里已不见四叔的影子。我走到医护办公室门口,想打听一下四叔的情况,只听两个护士小声议论着:“昨天那个老头真可怜,在走廊等了四五个钟头!”“他不是有个侄子在本市吗!这点押金还拿不出?”“只怕是不肯帮忙。”听到她们的议论,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挨了几巴掌,赶忙走开了。


  最后,我在内科病房里找到了四叔。只见他的脸部插着塑料管子,床上悬着吊瓶,旁边摆着测试血压、脉搏等指标的仪器,护士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紧张而凝重的表情。大概四叔听出了我的脚步声,微微地睁开眼睛,朝我点点头。


  我急于知道他的情况,连忙把二凤拉到门外,打听四叔的病情。二凤告诉我,四叔是三度心力衰竭,心血管堵塞,处于极度危险之中。昨天,宝厚往返二百多里路,赶回家乡筹到钱,回来已是下午四点钟了。医生说,再晚一点就无法抢救了。


  经过医生的治疗,四叔的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脉搏跳动也趋于正常了。这时,一家人应该高兴才是,而事实却相反,个个眉头紧锁着。原来,四叔的心脏病需要手术治疗,要在血管堵塞处做三个支架,需要9万元钱。在那个年代,这笔钱对一般家庭来说,不是个小数目。那时,还没实行“新农合”,这么多钱,到哪里去弄啊?


  四叔虽没向我张口,可是,借不借呢?我心里七上八下地琢磨着。借吧?他一时半晌还不上,我女儿出国留学肯定是耽误了;不借吧?又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我自小没妈,他精心照顾,危难之时,出手相救,可以说,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的思想不断地斗争着、犹豫着,迟迟不肯出手。


  一个星期以后,我又来到医院看望他。推门一看,床上躺着的是个陌生人,一问才知道,四叔走了,因借钱无门,他不想治了。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依四婶的意见,再找亲戚想想办法,可四叔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了,决定立即出院。他决定的事,九匹马也拉不回来,家里人拗不过他,只好给他办了出院手续。


  他是个重症患者,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农村又缺医少药,回家不是等死吗?不行,我得和他的家人商量个救治的办法,我出点儿,大伙儿再凑点儿,救人要紧。然而,我错过了给予四叔在人生的最后时光里感受亲情的机会,一切为时已晚。

 

求助无望,四叔凄然离开人世

我辜负了你的教诲,知恩不报,让你白疼了我一场


  10月15日,我冒着寒风细雨,乘车向四叔住的屯子奔去。一路上,我的心提了起来:四叔啊,四叔!你可等着我啊!走进屯子,远远望见一群人影在晃动,一阵啼哭声顺风飘来,一种不祥的兆头袭上心头:莫不是四叔真的不好了?


  进了四叔家的院子,见宝厚和二凤等人头上都戴着重孝,眼睛红红的。棺材前,挂着四叔的大幅照片,两侧摆放着许多花圈。不必再问,四叔走了!四婶抺着泪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三(我的小名)啊,你四叔的病,让你费心了!”这本是感谢的话,但我听了比骂我还难受。


  我来到四叔的灵前,望着他那慈祥的面容,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接着,我双腿跪在地上,向他叩首谢罪。


  四叔啊,我知恩不报,我有罪啊!在你急需押金入院时,我不肯出手相助,让你在嘈杂的走廊里等了四五个小时;在你动手术需要费用时,我又一次顾虑重重,一分钱没拿。我女儿出国虽说是件大事,但和你的生命比起来,毕竟是小事。说到底,还是我重利轻情,忘恩负义啊!


  你常说,咱家的家谱是“忠、厚、传、家、宝”(他属“忠”字辈,我属“厚”字辈),做人要诚实、厚道、正义,这要作为家风,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你身体力行,在那假话横行、浮夸成风的年代里,坚持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为此吃过不少苦头,蒙受不少冤屈。不管别人怎么排挤你、批斗你,你始终矢志不渝,无怨无悔。我辜负了你的教诲,知恩不报,让你白疼了我一场。


  四叔去世时才66岁,他的心脏若安上支架,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的都有可能……我越想越悔恨,越想越心痛。此时,天上的雨越下越大,四婶劝我到屋里躲一躲,可我仍长跪不起。如果雨水能洗刷我的悔恨,我宁愿永远跪在四叔的灵前。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无法挽救了,四叔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我也将永远承受着良心的谴责和道德的拷问。四叔啊,请你的在天之灵,接受我的忏悔吧!


  每个人的一生都离不开他人的帮助。小时候有父母的呵护,上学时有老师的教诲,工作后有领导的指引和同事的关怀,年迈后有子女、社会的照顾。在接受帮助的同时都应心存感激,同时尽己所能去帮助别人。请大家千万别学我,否则会终生悔恨,无法摆脱。


袁厚

标签: 报答 无情

作者:喃喃 分类:亲人 浏览:1489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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