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去许多酸甜苦辣，我愿记取妈妈在冬去春来的日子，利索地抱着满怀棉被为我和奶奶拆洗、晾晒，不厌其烦地教我如何洗衣服。 ———作者

爸爸与我的合影。当时我3岁，如今20年过去，照片已经很模糊了

人都说从眸子里可以看见心灵的伤痕，我也常这样认为。不过似乎上天怜悯我，让我的眼睛很小，或许这样可以隐藏得深一些，不会轻易被别人看清。只是每逢夜凉如水，总能触碰到我旧日的疼痛。

想妈盼妈，千呼万唤不见妈

　　人在孩童时代，最依恋的就是父母，父母温暖的胸膛就是我们童年最好的避风港。可是，我的童年却难觅妈妈的身影。

　　听奶奶说，1995年，在我3岁的时候，就被爸爸送到他的一个朋友家寄养了，那时爸爸妈妈住在辽源市。爸爸的朋友家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孩，爸爸以为这样既可以把我照顾得很好又有人陪我玩，我会在那里生活得很快乐。可我总是与那个女孩打架，经常哭闹。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个月以后，奶奶心疼我，于是把我接到她身边寄养。

　　把我送到爸爸的朋友家不久，爸爸和妈妈就去梅河口了，爸爸在那里开了一家修车行。奶奶身体不是很好，患有哮喘病，咳嗽起来很严重，每天都要吃药。姑妈住得比较近，经常来照顾我们，给我们做饭、洗衣服。姑父是小学教师，他从没打过我，可我小时候却很怕他。姑妈的儿子叫小凡，每天小凡放学回来，姑父和姑妈一个接书包一个递水果，我看在眼里羡慕得不行，又心酸得不行。我想，我的爸爸妈妈要是也在我身边该有多好！我时常幻想有爸爸妈妈呵护的日子，奢望一份幸福、一份温暖。多少个夜里，我的眼泪浸湿了枕头。

　　那时候，我每天都盼望爸爸能从梅河口来看我，耳朵特别灵，每次听见爸爸摩托车的声音马上飞奔出去，从未听错过。爸爸一个月左右回来一次，可是妈妈从没回来过。我问过奶奶原因，奶奶总说爸爸很忙，妈妈也很忙。后来奶奶因为一次意外摔断了腿，每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家里的亲戚都来照顾奶奶，爸爸也回来了，还一反往常地住了好多天，但是妈妈依然没有回来。从那个时候起，我对妈妈的思念转变成了怨恨。别的小孩都有妈妈疼，就我没有。

　　再后来，照顾奶奶的任务就落在我头上。每天姑妈做好饭，我端到奶奶床边，给奶奶倒屎倒尿，收拾房间。有时候我向奶奶抱怨：“妈妈这么久也不来看看，也不知道想我！”然而，令我不解的是，包括奶奶在内，家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责怪她。

1997年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只记得她的头发很长，很漂亮。她买了很多东西给我，而奶奶却好像不喜欢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阻止她跟我说话。她只住了一宿就离开了，走的时候频频回头，望着我不停流泪，很不舍的样子。我问奶奶她是谁，奶奶没有告诉我，只是很严肃地说：“千万不能告诉你爸爸她来过。”

恨妈气妈，怎么会有这样的妈

　　我9岁那年，刚开春的时候，爸爸把我和奶奶接到梅河口，回到他身边生活。我见到了妈妈。妈妈很瘦，面无血色，牙齿很白；手臂上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的，隔着皮肤就能看见血管。吃饭的时候，妈妈对爸爸说：“既然你想把他们俩接过来一起生活，那以后你给他们俩做饭、洗衣服，我只做我自己的。”爸爸没有说话，只是闷头吃饭。

　　当天下午，妈妈把家里的两床棉被拿出去晾晒，并把被罩拿下来拆洗。她做完这一切，对我说：“这是你和奶奶用的，也是我最后一次为你们服务。”说着，妈妈把一件衣服泡在盆里，教我洗衣服。妈妈边给我示范边说：“先洗领口和袖口，然后看哪儿脏再特别清洗一下。”“妈，”我对她说，“我学会了。”她忽然很生气，用尽全身力气对我喊道：“我不是你妈！以后别管我叫妈！”

　　妈妈每天都要吃药，有胶囊 也有药片，红红绿绿的一大把。听爸爸说，妈妈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是很严重的病，不能提重物，也不能受凉；由于常年吃激素类的药物，所以已经瘦得皮包骨。爸爸告诫我，无论妈妈做什么都要依着她，不要惹她生气。

　　那时的奶奶已经能拄双拐走路，平时爸爸在外面忙生意，奶奶也会做一些家务。但妈妈似乎不喜欢奶奶，经常说一些难听的话。每天晚上我放学回来，奶奶坐在轮椅上，我推着她散步的时候，她就会对我讲妈妈的种种不是，可又不许我生她的气，总是让我对妈妈好一点。

　　不过，那时的我，年少无知，对妈妈做了很多错事。

　　妈妈每次都是自己做饭给自己吃。有一次妈妈蒸豆沙包被我看见了，我对她说我想吃，妈妈说：“想吃让你爸给你做去，我不是做给你吃的。”我不甘心，于是偷偷地吃了一个，被妈妈发现后，打了我一顿。我哭着去找爸爸，爸爸便和妈妈吵了起来。

　　家里有一把二胡，是爸爸年轻时买的，已经很久没人碰过了，我放假的时候就学着用它拉曲子。因为刚开始学，拉得很难听，妈妈把我骂了一顿，说她听了心烦。我为了报复妈妈，在每天晚上她睡熟以后拉个不停，还故意拉得很难听。终于有一天妈妈忍不住了，把二胡抢下来，折断并烧毁了。为此我还大发脾气，哭个不停。妈妈要打我，被爸爸拦下了。为这事，他们争吵了一夜。

　　妈妈平时喜欢买些零食吃。有一次，妈妈去邻居家串门，我偷偷把她放在冰箱里的一袋饼干吃光了。她回来后非常生气，把我叫到她跟前，问我：“是不是你吃的？”我说：“就是我吃的，就吃你饼干了怎么了？”妈妈听完这话两眼冒火，用爸爸的腰带使劲打了我一顿。我很不服气，去院子里把妈妈很喜欢的一只小狗摔死了。那是一只刚出生才一两个月的小黑狗崽，来我家也没多久，妈妈天天把它抱在怀里，特别地宠爱它。我是当着妈妈的面把她的心肝宝贝活活摔死的，妈妈哭喊着冲向我，又要打我，却被爸爸使劲拽住。于是因为我，妈妈和爸爸大吵了一架。

　　自从我回到这个家，爸爸和妈妈就经常吵架。现在想来，我不应该那样对妈妈。可那时的我，非常怨恨妈妈，觉得她不可理喻。妈妈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是她亲生的吗？那时，小小的我有很多很多的疑问，但没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我好想找姥姥、姥爷告妈妈一状，但这么多年，直到他们离婚，我都没有见过姥姥和姥爷。

　　我和妈妈的关系日益恶化，终于因为一件小事，爆发了一场大的战争。一天，我把一个同学带回家来玩，妈妈新买的塑料桶放在院子里，我的同学把它当凳子坐，它于是被坐碎成几块。妈妈当即把我大骂了一顿，我的同学吓得赶紧跑回家。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妈妈在吃饭的时候和爸爸说起这件事，爸爸没有责备我，反而为我说了几句好话。妈妈听后忽地一下站起来，双手掀翻了桌子，把我按在地上，一边用手撕我的嘴，一边骂我：“我要把你的嘴撕烂！”奶奶上前阻拦，被妈妈用杯子打伤了头部，摔倒在墙角，流了好多血。我能感觉到妈妈的指甲划破了我的口腔内壁，几近麻木的疼痛使我拼命挣扎，却终因力气太小，推不开妈妈。爸爸抓住妈妈的手拉开了我们，却没有想到抓破了妈妈的手腕。妈妈的手也流了好多血，不是很健康的那种红。妈妈极度愤怒，转身扑向爸爸，和爸爸厮打起来。

　　当时的我，已经没有一点理智，冲过去想要动手打妈妈，但是爸爸制止了我。余怒未消的妈妈当即向爸爸提出离婚。爸爸道歉认错好多天，但妈妈不为所动，最后他们还是离婚了。那是2005年，爸爸妈妈都是58岁，我13岁。妈妈走了，我没有一丝难过，反倒有点幸灾乐祸。

妈走了我懂了，原来此妈非亲妈

　　妈妈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只给爸爸剩下一个空房子和他的修车行。我曾问过爸爸，当初妈妈对他那么绝情，他为什么迟迟不忍心离婚呢？爸爸说，他很担心妈妈，妈妈一身病，没有人照顾，不晓得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妈妈和爸爸离婚后并没有回辽源，而是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住。离得那么近，妈妈却不和爸爸见面，直到几个月以后，爸爸和王阿姨结婚。

　　王阿姨是爸爸的朋友介绍认识的，爸爸只和她交往了几天便结婚了，没问过奶奶的意见，也没问过我。只知道王阿姨是山东人，年纪比爸爸小很多，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王阿姨很能干，家务活从不用我们伸手，可奶奶不喜欢她。妈妈知道爸爸结婚后，便经常来家里，单独把爸爸叫到房间里一聊就是几个小时。刚开始，王阿姨还不介意，时间长了，矛盾就明显起来，她和爸爸开始经常吵架，有几次还打了起来。于是，爸爸又离婚了。

　　爸爸为了躲妈妈，又在同城的另一个地方买了房子，我们便把家搬了过去。搬家后没多久，奶奶因为心力衰竭去世了。爸爸为奶奶筹办了葬礼，家里来了好多人，姑妈、几个叔叔都来了，但妈妈没有来。再后来，听人说妈妈把租的房子退了，回原籍公主岭去了。那是妈妈和爸爸离婚的第二年。

　　2007年，我面临中考，大约还有一周就要考试的时候，爸爸给我请了一天假，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他只说带我去见，却不告诉我那人是谁。到了约定地点，一个年轻女子叫住了爸爸，她叫爸爸“叔叔”。她一看见我，便抱住了我，不停地流泪。我也依稀地记起，原来我们10年前见过一面。

　　爸爸这时才告诉我，其实我是他收养的孩子。早年，爸爸和妈妈有过一个儿子，在读高中的时候自杀了，妈妈经受不了打击，变得歇斯底里，情绪反复无常，经过很长时间才稳定下来。他们想再要一个孩子，但是两个人都已经没有了生育能力，于是决定收养一个男孩。爸爸妈妈是在他们的原籍公主岭市收养我的，当时我只有3岁。我的亲生母亲死于癌症，亲生父亲死于车祸，家里只剩下我和姐姐，姐姐比我大14岁。我被抱走后，姐姐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一个人到四平市读中专。爸爸收养我之后，几乎切断了我和姐姐所有的联系方式，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姐姐。

　　刚收养我的时候，妈妈对我很好。妈妈和爸爸那时候都是国企的职工，白天两人都上班，就把我放在托儿所。妈妈经常偷偷从班上溜出来看我，给我买零食买水果。儿时的我，吃苹果咬了一圈儿就扔掉了，妈妈都没有责骂过我。她抱着我在街上走，四五十岁的人抱着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人家都会投来异样的目光，可妈妈也没有在乎过。

　　可过了不到一个月，妈妈突然反悔了，非要让爸爸把我送回去。爸爸不肯，妈妈便以离婚要挟。爸爸无奈，只好把我先放到朋友家里寄养，等妈妈情绪稳定下来，再把我接到身边。因为妈妈不同意收养我，爸爸就没有为我办正规的收养手续，直到现在我和爸爸都不是一个姓，家里的户口簿上也没有我的名字。

　　我曾经问爸爸：“你和妈妈的儿子为什么自杀啊？”爸爸说：“小果（爸爸亲生儿子的名字）是卧轨自杀的，我和你妈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只知道他自杀的前一天和你妈有过一次长谈，具体谈的什么内容你妈没有说。以前怕她心里承受不了，大家都不敢问，现在过去了这么多年，就更无从追究了。小果死后的一天晚上，你妈把家里所有的照片，包括小果的照片、我和你妈的照片都烧掉了。她一直没能从痛苦中走出来，所以心里一直难以接受你……”

　　那时的我忽然明白了好多事情，好多问题也找到了答案。爸爸妈妈的亲生儿子竟然自杀，这对二位老人是一种怎样的伤痛！你有没有试过，心爱的东西被生生剥夺？又或者你就是一位母亲，那你就能体会到我妈妈全部的崩溃。我不知道，她最后是如何接受现实的，但那一定是一场心灵的战争，其中的煎熬与心碎，痛过千百次的烈火焚身。

　　长大，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长大，意味着心里装得下别人，特别是装得下别人的痛苦。我开始理解妈妈，从她的角度。

　　中考结束后，我如愿被市重点高中录取。假期我还去姐姐家里小住了7天，那时姐姐已经在四平市定居并结了婚。那7天里，爸爸打了6次电话催我回家。像我这样一个孩子，是不幸而有幸的，爸爸一直很爱我。

　　2008年的除夕夜，我和爸爸坐在饭桌前聊天。我问爸爸：“你怎么不给妈妈打个电话？”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妈妈换电话号码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好失落。

　　后来经爸爸的一个朋友介绍，爸爸认识了李阿姨。与上次一样，两人相处没多久就结婚了。李阿姨比爸爸小9岁，只有一个儿子，已经结婚。李阿姨有一个90岁高龄的母亲，身体还算硬朗，住处离我家不算远，李阿姨有空儿就会去帮忙做些家务，我和爸爸自然也经常去李阿姨的母亲那里吃饭。我对爸爸说：“从小到大，我一直没去过姥姥、姥爷家，现在终于能感受到这种温馨了。”爸爸说，当初他和妈妈都是下乡知青，从公主岭到辽源的一个农村插队。他和妈妈谈恋爱的时候，姥姥、姥爷是不同意的，因为他的家庭成分不好，受人歧视遭人白眼，而姥爷是军官，社会地位很高。姥姥、姥爷反对妈妈嫁给爸爸，可妈妈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和爸爸一起私奔了。在那个年代，私奔是件很疯狂的事情，使得姥姥、姥爷大失脸面。后来两人从农村抽调到辽源市，在那里定了居，生下了孩子，姥姥和姥爷一气之下也和妈妈断绝了关系。这也就是爸爸妈妈从不去姥姥家，也没有带我去过姥姥家的原因。

想妈的苦想妈的痛，还是惦记妈

　　爸爸66岁生日那天，姑父和姑妈也过来吃饭。姑妈告诉爸爸，公主岭那边来信儿说，妈妈一个月前得了脑出血，幸亏抢救及时，才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视力受到很大影响，现在两只眼睛完全看不见东西。于是爸爸决定去看看妈妈。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不到一天，爸爸就回来了。爸爸说，妈妈在敬老院是年纪最小的。她不跟任何人说话，很孤单，不过有一个小保姆专门伺候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我走的时候，她倚在门口‘看着’我离开；我一转身，发现她流了好多眼泪，”爸爸突然停了一下，对我说，“我和她聊了那么长时间，她一句也没有问过你。”我听爸爸说完这些，不但没有怪罪妈妈，心里反而有种负罪感，是我把妈妈伤得太深了。

　　妈妈的命很苦。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失去孩子等于失去生命，很多与她有相似经历的人都已经疯掉了，但妈妈是坚强的。她选择再收养一个孩子，是想忘掉伤痛，重新生活。而我却做了一件又一件的错事，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使她始终无法从丧子之痛中解脱出来。妈妈与爸爸离婚，如今孤独落寞，饱尝辛酸，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什么才是人性的善良，什么又叫爱，我可以不回答。但每当我把自己对妈妈做过的事放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就会产生一种炙烤感。

　　孩童时代，我们需要父母的胸膛。同样，父母老了，也需要儿女们的胸口供他们依靠。可妈妈却老无所依，老无所依比贫穷更可怕。妈妈的不幸晚年，已经在我心里深深地烙下伤痕，我也无数次地拷问自己的良心。如果年少的我少一些偏执，少一些冲动，多一些关爱和理解，也许多少会安慰一下妈妈受伤的心灵，妈妈也就不会那么决然地离开爸爸、离开我、离开这个家了。

　　2013年，我准备出国，回原籍公主岭办护照的时候，在叔叔家小住了几日。晚上吃饭的时候，婶婶对我说：“你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天你就再也看不见了。她住的敬老院离这儿不远，你要不要去看看她？”我没有回答，拿起桌上的豆沙包咬了一口，软软的有点甜，往事如翻书一般件件罗列在眼前，我的眼眶不觉变湿了。去或不去，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

　　可是第二天，我被敬老院的管理人员拦在了大门外。妈妈不见我。

　　涤去许多酸甜苦辣，我愿记取妈妈在冬去春来的日子，利索地抱着满怀的棉被为我和奶奶拆洗、晾晒，不厌其烦地教我如何洗衣服。那温馨的一刻（在我理解了她为什么不让我叫她“妈”以后）已经融入了我生命的最底层。这么多年过去，即使细节已经模糊，记忆却更见鲜明。所以，我会继续努力，求得妈妈的原谅。我也相信，爱能创造奇迹。

孤风（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