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那些可爱的小鸡,是我心底永远的痛

 

也许,我不应该用这种眼光来评判我哥哥,不应该把他批得体无完肤,一点也不留情面。也许我家人说得对,“多大点事啊!”但我就是无法说服自己…… ———作者

这些可爱的小鸡们,与我家当年养的那些小鸡很像

我家当年的房子和院子,跟这张相片很相似


1976年,我出生在山东省济南市下辖的一个小村庄里。那时,我爸爸当兵长年在外,一两年才回来一次,妈妈一个人在家拉扯我们三个孩子,既要下地劳动,又要给我们做饭,很辛苦。所以,她经常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上工,只有到了晚上,才能陪我们待一会儿。后来,爸爸转业,我们全家团圆,在小县城里安了家。当时,爸爸所在的单位没有房子,我们便在郊区租了一个农家小院,在那里生活了大概一年多。

 

家里来了30只可爱的小鸡


  那是1987年的春天,因为我们家人口比当时的一般家庭都多,而妈妈工作的单位效益很差,经常发不出工资来,如果一直不采取点什么措施,我们家恐怕就要处在经济危机之中了。所以,爸爸决定养鸡创收,增加家庭收入。他先买了30只小鸡做实验,看成活率会有多少,产蛋率怎样,以此判断养鸡能不能赚钱,大概能赚多少。


  很快,30只小鸡来我家了。它们挤在一个纸箱子里,叽叽声不停地从箱子里传出。我放学回家一看,立刻就爱上了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白天,我把它们放在院里,任它们“自由活动”,到了晚上,就把它们一个个捧起放到箱子里睡觉。


  后来,纸箱子盛不下它们了,它们也自由惯了,晚上就随便找个地方休息。再后来,爸爸妈妈认为得给它们安个像样的家,便开始给它们造房子,忙活了好几天,一个新鸡窝就完工了。新鸡窝是用一些短木板和一些长木板组成的长方体笼子,底下用砖头垫着,很像样儿。这个“新房”一落成,我特别兴奋,好像自己住进新家一样。


  小鸡们对我最亲,我常常从自己碗里拨些饭粒喂它们。我吃饭时,小鸡们就都围住我,仰起头,眼里发出渴望的光,嘴里不停地叽叽叫着。听到这声音,看到这表情,我就忍不住把饭粒从碗里拨出些来、再拨出些来。而为了不让妈妈骂,我还很自觉地只从自己的碗里拨点饭粒给它们,而不会再去多盛饭。我没有因此浪费家里的粮食,只是自己少吃了一点而已,所以我觉得妈妈不该再说我什么。可尽管如此,妈妈还是不依不饶,没少训斥责骂我。当然,我为这事也没少和她闹别扭、赌气。


  那时,每天下午放学回家,都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一想到将要见到小鸡们,想到一个白天都没能好好和它们玩了,我就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步子也迈得更轻快了。


  一到家门口,隔着大门,我就已经听到小鸡们聚集到门口,并且在叽叽喳喳地叫了。打开门,小鸡们欢迎的叫声更加响亮,我的心情也好到了极点。我向屋里走去的时候,小鸡们围绕着我,簇拥着我,在我身前身后跑个不停。


  放下书包,我要好好和它们亲热一番。我拿起小铲子,小鸡们更高兴了,都兴奋地叫起来,围在我身边心急地等待着。我来到葡萄架下,开始刨土,几铲子下去,数条蚯蚓便露出来,小鸡们开始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拼命去抢食。隔几天,我就刨点蚯蚓给它们解馋,看着它们吃得甚欢,我心里怎么就那么高兴呢?


  和它们亲热够了,我就开始坐在屋里写作业,小鸡们则三三两两、屋里院外地出出进进,有的趴在地上休息,有的用嘴整理自己的羽毛,有的在院里慢慢地走来走去,这儿啄啄、那儿叨叨。我写一会儿,抬头看一眼它们,内心充满愉悦。夕阳西下,有着葡萄架的乡村小院、三五成群的可爱小鸡,多温馨的画面啊!

 

小鸡长大了,灾难接踵而至


  待小鸡长成大鸡后,30只已经成了13只,6公7母,其它的17只都是夭折的。而“长大成人”的鸡也更漂亮了,非常健壮。尤其是公鸡,头上都长了红红的大冠子,尾羽也翘起来;脖子上一层光滑油亮的羽毛,泛着浅黄色,随着脖子的摆动,就会小幅度地来回流转;全身的羽毛也变得很有光泽,有种绸缎的质感。特别是踱起步来,很神气、很威风。


  它们开始接二连三地打鸣。刚打鸣的时候,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声音滑稽,听了让人忍俊不禁。过了一阵子,叫声开始成熟,抑扬顿挫起来,不再搞笑。它们也变得好斗。一天,两只公鸡打架,母亲看见了,张手就狠狠给了其中一只个头小的公鸡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它的背上。挨打的公鸡开始不思饮食,精神萎靡。几天后,父亲便拿把刀把它杀了,结果打开一看,苦胆是破的。我们都一致认为,这是母亲那一巴掌造成的。


  从那之后,父亲便开始一个一个地结果那些公鸡的性命。在父亲看来,这些公鸡又不生蛋,整天光会打鸣没什么用处。用父亲的话说,“是漂亮,可光漂亮有用吗?”


  父亲为了磨炼我哥哥的胆量,特意把这杀鸡的活交给了他,告诉他杀鸡的步骤,以及如何去杀。然而,哥哥并不照办,他非要按自己的方法来杀鸡。每次父亲通知他要杀只鸡时,他就会把那个倒霉蛋的腿给捆起来,放到太阳底下晒着,然后用弹弓打它,等玩够了,再拿刀子开杀。


  鸡王是最厉害的一只公鸡,但也是死得最惨的一个。哥哥杀鸡王时程序照旧,高傲的鸡王先是被他用弹弓打了好一阵,再用刀子抹了它的脖子,鲜红的血瞬间喷涌而出,迅速染红了它胸前一大片洁白的羽毛。


  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让它开始疯狂挣扎。大概它的有力挣扎让哥哥一下子失了分寸、慌了神,只见他手一松,鸡王掉在地上。它开始剧烈地扑腾,在院子里踉踉跄跄地奔跑,停下来时,我看见它眼睛睁得老大,恐惧、疼痛、茫然,都满满地盛在眼睛里。


  受惊的哥哥先是愣了一会儿,但很快醒过神来,并怒冲冲地追过去。他已经赤着一只脚,那只脚上裹了塑料布,他就用那只脚去踢、去踹、去踩、去跺,几次三番后,鸡王没了力气。最后,他抬起那只脚,用力地踩在鸡王的头部,使劲来回碾了数下,渐渐地,鸡王似乎停止了挣扎。哥哥把它拎起来,像丢一块破抹布一样把它一下丢在桶里,然后,他又把一壶滚烫的开水浇了下去……


  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但我依然看到,鸡王的身子在扭动,那是它因痛苦而做的无力挣扎。


  我拼命的、歇斯底里的哭叫声引来姐姐。于心不忍的姐姐开始劝哥哥不要老这么杀鸡,让它痛快地死吧!却被他冷漠地拒绝了。姐姐无可奈何,向我表示她已无能为力后,转身叹着气进了屋,我心中升起的唯一希望破灭了。


  这只被哥哥杀掉的鸡王,让我想起了另一只大公鸡,我叫它“大雄”。当小公鸡们的冠子初露头角时,大雄就表现得与众不同。它是那么高大威武,羽毛是那么洁白闪亮,两条腿是那么粗壮有力,冠子是那么红艳笔直,眼睛是那么灵气毕现。它是所有公鸡里最漂亮、最威风、最神气的一个。我最喜欢它了。


  可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哥哥吃过午饭后,就开始了折磨它的游戏。他用粗铁丝做了一个四方形的框架,再用麻线横一道竖一道地缠上,做成了一个布满方格的小笼子。然后他开始锲而不舍地去捉大雄。捉到了,他就一手使劲按住它,一手捏着它的头往那小笼子里塞。那时,大雄的冠子已经很大了,而麻线又没有弹性,麻线与麻线组成的方格子又很窄小,所以不好塞,需要很用力。大雄在不停地挣扎,疯狂地扭动着身体,但最终还是被塞了进去。“成功了!”哥哥笑得更得意了,就捏住鸡头再把它拽出来,放开它,待它走开一段距离后,他又发起新一轮的追捕,鸡又开始惨叫着拼命逃跑。可是,它怎么跑得过他呢?那个下午,就在哥哥得意冷漠的笑脸里、在大公鸡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中、在我不断滑落的泪水里过去了。


  我不敢和哥哥抗争,因为我这样做的后果,只能是让他变本加厉地对待我心爱的小鸡们。


  最后,哥哥玩累了,才算彻底放手。我则慌忙跑过去抱住大雄,不停地抚摸它,轻声对它说着话。可它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冠子不再血红,神情不再威风,它已经萎靡不振了,任凭我怎么安慰都没有再提起精神。此后,大雄就一直蔫头耷脑,病病歪歪的。它的个头也很快被其它公鸡超越,不再是我心中那个漂亮的大雄了。


  它死前那个下午,我在做作业,它还跳到我的腿上,跳了好几次,我最后一次把它抱下来时,对它说不要再跳了,我还要写作业呢。它没再跳,无精打采地立在我身旁,头缩着。当时我没在意,过后才觉得,它是在向我做最后的告别。


  第二天早上,父亲告诉我它死了。我跑去看,它趴在一堆木头上,低垂着头,紧闭着眼。我的泪水忍不住掉下来。


  父亲两手抓着它,一边走向茅房,一边向我投来满是抱怨的目光。父亲说:“早说要杀了它,你偏不让,这下可好,只能埋了,浪费钱!”我没说话,一直呆呆地目送着它,心里一阵难过。不过,我也觉得一丝安慰,最起码,它不会那么惨烈地被哥哥杀死了。

 

因为虐待鸡,我对哥哥充满怨恨


  我对哥哥没有好感,那时候简直是充满了怨恨,也充满了恐惧。我害怕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光,因为我不知道何时他会因何事向我发起挑衅,然后我们之间的打骂就开始了。我毕竟是女孩,又人小力单,所以总会以我的失败与号啕大哭而告终。我不知道他身为亲哥,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一次和他打架时,我曾尖叫着问他原因,他却很淡定地说:“我属虎你属龙,奶奶说了,龙虎相斗,咱俩打架是上天注定的。”


  我做过努力,希望与他和好。在我小学二三年级时,曾在一本作文选上看到一篇文章,作者是一个女孩,她也有个哥哥,而且她的哥哥也经常欺负她,后来她主动积极地示好,一件小事就感动了哥哥,从此他们兄妹关系很是融洽。看到这篇文章后,我很兴奋,怀着期待的心情好容易把哥哥盼回家,并迫不及待地拿起已经翻到那一页的作文选递给他。我说:“这篇作文不错,你看看吧。”他接过来很快看完,又递还给我。


  我想,以他的聪明,应当对我的用意心知肚明。可是,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我希望看到的东西。过后,他仍然我行我素。


  其实,他欺负我的事倒还在其次,我现在回忆起来早已不再有泪,甚至连当初的愤怒感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是,每当我记起那些曾经惨死在他手下的小鸡们,我还是会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我无法原谅当时的哥哥。他明知我喜欢小鸡,却仍要多次当着我的面去虐杀它们。一边把它们折磨得惨叫哀嚎,一边歪过头来得意地瞅着我哭。


  我也怨过父母。怨妈妈当初看到儿子虐杀第一个无辜小生命的时候没有加以制止,并正确引导;怨爸爸把杀鸡的任务交给他,害得我有了这么多痛苦糟糕的回忆。因为我和哥哥的关系始终不融洽,我也多年不叫“哥哥”,父母对我很不满意。而当我说起过去他做过的这些事,以证明自己无法把“哥哥”叫出口的时候,母亲总是一脸不屑,教训我说:“多大个事啊!为了几只鸡,你和你哥关系闹得这么僵,值得吗?”爸爸则说我“小题大做”、“无病呻吟”,甚至是“不可理喻”。


  也许,不只是我的家人,在很多人眼里,像哥哥那样残忍地弄死小动物是无关紧要的,而像我这样因为小动物被弄死就伤心难过、耿耿于怀,反而被人笑话。


  我更怨恨当时的自己。为什么我没有挺身而出,解救它们于水火,让它们免于苦难?它们带给了我那么多快乐,而在它们最需要我出手的时候,我却像个懦夫、窝囊废一样,只会软弱地倚靠着门框,眼看着自己心爱的生命遭受虐待而只能干瞪眼,胆怯、犹豫,不敢上前。除了泪如雨下,我什么都没有做。更可怕的是,我做的都是无用功,因为很明显,我的眼泪非但没有让哥哥收手,反而激起了他更大的折磨心。我本应该奋起反抗,叫爸爸出面阻止他,那样,它们虽然不免一死,但至少不会死得那么惨烈。是我的软弱无能和胆小怕事,纵容了哥哥,才把它们害成那样。我对它们所谓的爱,其实仅仅止于给它们挖点蚯蚓,把自己的饭分一点出来而已。我是多么对不起它们!


  其实,哥哥上了初三以后,就不再故意找我的茬儿了,我们也不再打架。这突然的改变,是因为暑假时有一次我对我的小闺蜜说了我恨哥哥恨得想让他死的话,小闺蜜把这话告诉了她哥哥。她哥哥和我哥哥是好朋友,所以我哥哥就知道了。我当时还做了点思想准备,反正又不是没和他打过架,大不了再打一大架呗。可哥哥居然没有和我打架的意思,反而开始主动辅导我英语,还说我有不明白的地方问他就行。


  可是,我与哥哥的隔阂根深蒂固。有他在的场合,我会觉得说话、做事都不自在。后来他上大学或者在外工作时,如果说春节不回家,我内心就轻松愉快;他回家过年,我就浑身不舒服。这可能是早年形成的心理阴影吧!


  即使是现在,二三十年过去了,我有时梦到哥哥,还会哭醒。因为我梦到了小时候的一次可怕经历,发生在养这些小鸡之前。那是我还没上小学时,一天,我蹲在院里,哭着哀求在一边也蹲着的哥哥,让他放过它!可哥哥摇摇头,不答应。他继续用手里削铅笔的小刀一下一下用着力。刀下,是一只小小的麻雀,那是母亲下地劳作时掏来给哥哥当玩具的。麻雀撕心裂肺地叫着,因为他正在用小刀割麻雀的翅膀和腿。而当我把目光投向刚回家的母亲,求她帮忙说情时,母亲却叹口气,摇摇头走开了。最后,小麻雀惨死在他的小刀下。我觉得,我和那只小麻雀一样孤独无助。它经历的,是肉体上的极度痛苦;我经历的,是心灵上的极度苦闷。


  很奇怪,我们对自己过错的审视,往往不如看待别人所犯的过错那么严重。当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内心是很纠结的。也许,我不应该用这种眼光来评判我哥哥,不应该把他批得体无完肤,一点也不留情面。也许我家人说得对,“多大点事啊!”但我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因为这是我心底永远的痛。

 

伍未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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