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爸爸绝望的“选择”,让我悔恨终生


爸爸的离去,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也成了我们兄妹三人心中永远的痛点。 ———作者

 

我(后排左一)小时候唯一的一张全家福,这也是我今生最宝贵的东西。当时妈妈和爸爸还没有离婚,奶奶也健在

 

前几天看到一段文字,是关于父母与孩子的。“孩子小的时候很淘气,父母会说:等你上学就好了;等到孩子毕业了,父母会说:等你找到工作就好了;等到孩子开始工作后,父母会说:等到你们结婚我们就享福了。等到孩子们都结婚生子了,父母又会说:等你们孩子长大升学,我们就真的开始享福了。”这让我突然间想起了我的爸爸。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我知道他和所有的父母一样,都是这么想的。可是,我的爸爸,您在哪里?您享到儿子的福了吗?

 

  爸爸是个能干的大好人

 

 

 

  我出生在吉林市郊区的一个小村屯里。我爷爷在我两三岁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我奶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有一弟一妹,我们一家六口人生活得虽然清贫、平淡,但也其乐融融。我妈妈心灵手巧,针线活好,炕上地下都能料理得井井有条。我爸爸没有文化,写自己的名字都很吃力,是一个嘴巴很笨,一着急就结巴,只知道干活的老实人。但我爸爸个子很高,长得一表人才。他很好说话,不但干自家的活,邻居和亲属们有活求到他头上,也是有求必应,是远近闻名的大好人。想当年我妈妈能嫁给我爸爸也是因为我姥爷相中了他这一点。

 

  还记得我小时候,爸爸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那时每家都很穷,爸爸妈妈加在一起一年的收入不超过几百元。我们小孩子也没什么小食品和零食。在一个夏天的晚上,爸爸把我们兄妹三人从睡梦中叫醒,说有好吃的。我问是什么,爸爸从怀里掏出好几个大香瓜,我们的困意全无。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那个味道,真甜、真香!那晚也把我们兄妹三人撑得够呛,但还是很开心。

 

  那时候没有什么机械化,为了锻炼身体和调动我们兄妹三人的劳动积极性,在晚上我们写完作业后,爸爸常常买点好吃的,鼓励我们帮家里搓苞米干活。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好吃的,就是半斤饼干或是两根麻花罢了。可那是上世纪80年代,穷啊!全国人民都穷。我们又小又馋,干着干着活就累了困了,一到这个时候刚一打盹,爸爸就叫我们看一看挂在房梁上的好吃的,一下子也就精神了不少。尤其是我妹妹,小眼睛一直盯着房梁,直到现在我们还会拿这事来取笑她。

 

  那个年代只要有把子力气,能吃苦耐劳,就可以养活一家人。爸爸年轻时身体很好,肩膀上能扛动400多斤的物品,农闲时在粮库干活还要上两三层跳板。跳板有五六米高,如果不小心,一脚踩空掉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有一次因为路滑,爸爸在平地干活时把脚脖子给崴了一下,肿得吓人,晚上到家连鞋都脱不下来。他的皮肤本来就不爱愈合,伤筋动骨恢复得更慢,但家里的条件和生活的重担,使爸爸不得不在没有彻底痊愈的情况下,又开始了繁重的工作。爸爸装车卸车也很厉害,他用的大板锹像簸箕一样大小,装满了有二十多斤。他一下一下不停地装卸,一干就是几个小时。这样多年干下来,爸爸手背上的伤痕一个个地重叠着,手掌上的老茧又厚又硬。

 

  我们一家的不幸始于妈妈爸爸离婚

 

 

 

  我们一家的不幸是从我15岁开始的。那是1989年,妈妈和爸爸离婚了。没有太多征兆,他们看起来过得好好的。妈妈的理由是爸爸太木讷,不懂感情,让她感觉不到幸福和希望,她不想再委屈自己。我成熟得很晚,那时刚刚懂事,但我知道天塌下来了,我绝望了。我想,我的弟弟妹妹跟我的想法也是一样的。我不知道我爸爸是怎么想的,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但我知道这会改变我们的生活,改变我们的命运。

 

  妈妈离家以后,我们兄妹三人都跟爸爸生活,当年爸爸只有36岁。爸爸还是每天干着同样的农活,农闲时在周边城郊打点零工,用他那宽阔的肩膀扛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那段日子真的很难熬。那个年代离婚的人很少,总会有一些闲着无聊的人在我们背后说三道四、指指点点。有的人还装腔作势地问东问西,我和弟弟妹妹都觉得抬不起头来。爸爸背负的痛苦不只这些,要比我们沉重得多,这只有他自己知道。

 

  妈妈与爸爸离婚后去了外省生活,一两年回来看我们一次。在妈妈走后几个月的一天晚上,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我和几个小伙伴去参加一个90多岁老人的辞灵(下葬前夜亲朋好友向遗体告别的仪式)。我们那里的农村有个流传很广的习俗:高龄、儿女双全、人丁兴旺的老人去世后,大家都去祭拜,还会撕抢他儿女的孝衣,以示吉祥和好运。但就在这次争抢中,我却因为人多混乱意外受伤,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面上,昏迷不醒。大约到了半夜我才慢慢地苏醒过来。家里来了很多人,在谈论着我受伤的事。从大家口中,我知道是我爸爸和我的两个亲戚把我背到一里多地远的卫生所,才把我抢救过来。我被磕成了脑震荡,从此记忆力差了很多。

 

  我们长大了,爸爸的世界更孤单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随着我们兄妹三人一天天长大,家里的生活条件也慢慢有了好转。我们盖了新房,爸爸也帮我和妹妹成了家。可爸爸也老了,他的脊背已不像从前那样挺拔,头上也布满了白发,而且话更少了。

 

  爸爸烧得一手好菜,奶奶去世后很多时候都是爸爸做饭。有时我也和爸爸对饮几杯,只有这个时候我们父子才有机会说上几句知心话。我劝爸爸再找一个老伴,他却说:“算了,这辈子就这样吧!”

 

  爸爸喝酒很实在,有时喝着喝着就多了。看他酒后难受的样子,我很心疼,可能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让他忘记过去的种种伤心和烦恼吧?

 

  命运真是爱和我们家开玩笑,我们家这些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很多事。首先是弟弟因为年纪小不懂事,和一些社会上的人搞在一起,惹了事,判了刑。弟弟刚出来不久,我和妹妹又相继离了婚。没想到婚姻的不幸也会“传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吧!我在婚姻生活中感受到了酸甜苦辣,也就理解和原谅了妈妈。夫妻间的感情是别人无法替代的,人生只有一次,像妈妈那样为自己好好活一回也无可厚非。我也更加同情爸爸,我独自一人带一个孩子生活都是那么不容易,而爸爸却是独自一人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啊!

 

  一次次的家庭变故,一次次的沉重打击,使爸爸的性格和身体都起了很大变化。他更加沉默寡言,总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的耳朵也总是发炎,听力出现了问题。

 

  这时,也就是4年前,我在长春买房了,为的是能让我儿子在长春接受更好的教育。我小时候没听爸爸妈妈的话,不好好读书,只上到小学毕业就不念了,这成为我的终身遗憾,所以我特别希望儿子能比我有文化、比我有知识。

 

  爸爸没有跟我一起到长春来,他还在老家生活,住在老房子里。那时弟弟妹妹都在外地打工,他相当于一个人独居。入冬天冷的时候,我就把爸爸接过来住一段日子,可刚过完春节他就要回去。我舍不得他走,对他说:“这里多好啊!有吃有喝,又不用自己生火取暖,就别回去了。”可爸爸却说他在我这儿谁都不认识,别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太不习惯了,还是老家好,都是熟人,见面还可以打声招呼。我无语了,因为我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确实没有多少时间陪他老人家说说话。

 

  后来,爸爸的耳朵越来越背了,我与他面对面说话都要很大声,打电话就更不方便了,基本要靠喊,甚至要喊几遍他才能听个大概。爸爸的听力有点奇怪,我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时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他也能听见,尤其是与他有关的事情。我问他声音不大为什么能听见,他说你们说我好话我听不见,你们要是说我坏话我就能听见,把我们大家都逗乐了。

 

  我也曾经想带爸爸去医院看看,可又一想,人上了年纪加之喝酒、上火,聋一点也属于正常,又不影响吃喝,还是算了吧!现在想想,我真是太不应该了,枉为人子!更让我后悔的是,爸爸后来听别人说戴助听器可以多听到点声音,就和我提了两次,希望我给他买一副助听器,可我都以“工作忙”、“过几天再说”为由往后推,迟迟不给爸爸买。几个月后爸爸再次跟我提起要买助听器的事,我就跟他说:“那东西都是蒙人的,不好使,你这样耳聋不是很重的人戴上就摘不下来了,并且会越戴越重,以后可能就会彻底聋了。”

 

  唉!其实我对助听器的知识也不是很了解,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并没有问过专科医生。爸爸听我这样说也很害怕,往后就再也没提过。他相信他儿子不会骗他,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可我却不知道他的寂寞和痛苦,从未真正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我一直单纯地以为能让他老人家衣食无忧就可以了,还常常厚颜无耻地以为我为他做得很多了。我长这么大,爸爸从未向我提过什么要求,买助听器是唯一的一次,可我却没有满足他。他的生活本来就孤独,再加上听不到多少声音,他的世界该是怎样的寂寥和无奈啊!我好后悔,只是太迟了。爸爸,您能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吗?

 

爸爸走了,留给我们无穷的悔恨和永远解不开的谜

 

  2011年的春天,我把爸爸从长春送回老家大约一个月后,也就是四月份的时候,我回去办事顺便看看爸爸。当时爸爸正在邻居家看人家打麻将。我说:“爸,你怎么没跟他们玩啊?”他说:“没意思,不想玩。”我说:“要不你再和我一起回长春住几天?”他边摇头边说:“不去。”我说:“你还缺什么吗?我去给你买。”他说:“什么都不缺。”我说:“那我就走了,晚上还要给孩子做饭,你有事或想我就给我打电话。”他点点头,没吭声。

 

  在我们父子短暂的交流中,我说十句他能回一句,语言很少,有的话因为他耳聋听不到,有的话即使他听到了也懒得回答我,一副了无生趣的表情,让我心里感到隐隐不安。但总体看来,他的精神状态与以前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头发和胡须好些天没修剪了,看起来又长又乱。以前我与爸爸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有时会帮爸爸搓澡、刮胡子,还常常不小心把他的脸刮破了。每到这时爸爸就傻笑着,自己慢慢地把脸上的血迹擦拭掉。我享受这种感觉,爸爸也享受这种感觉。那天因为我急着回长春,匆匆忙忙地嘱咐他几句就走了,也没有来得及给他刮刮胡子。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次见面却是我们父子的永别。

 

  我回到长春十天左右给爸爸打了个电话,因为他耳聋,交流起来很吃力,我们也就没说几句话。没过几天,大约“五一”前后,弟弟给我打来电话,问爸爸来我这边没有,他从外地回来后已经好几天没见到爸爸了。我让他给姑姑、大伯们打电话问问,弟弟说已经问过了,爸爸没有去他们家。我又让他问问爸爸有没有和乡亲们出外打零工,爸爸以前偶尔会出外打零工挣点零花钱。弟弟说也没有,都问过了。我让弟弟去登个寻人启事,再到当地派出所报个案,弟弟答应了,让我等消息。


放下弟弟的电话,我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且特别强烈。有一天晚上我竟在梦中惊醒,醒来已泪湿枕巾。我梦到爸爸在天上向我招手,而且一晃就不见了……


没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噩耗真的传来了,有人在我爷爷奶奶墓地前的鱼塘里发现了我爸爸的遗体。在电话里听到弟弟带着哭腔叫我快点回去的时候,我双手抽搐,大脑一片空白。


没人知道爸爸是怎么去那里的,当天又发生了什么事,但经过法医鉴定,爸爸没有任何外伤,属于溺水死亡。据法医分析,溺水死亡有两种情形:一是意外———坟地紧挨鱼塘,周围比较湿滑,也许他当时喝了点酒,不小心失足落水;二是自杀———也许他长时间抑郁寡欢而导致情绪失控……


听完法医的说法,我明白了,爸爸是对这个世界没有了目标和希望,才会走到这一步。他累了、倦了,他要休息了。他也需要关心,他也需要疼爱,而人世间的关爱杯水车薪,无法抚慰他饥渴的心灵,他就去找曾经最爱他的两个人———我的爷爷奶奶了。


可是,爸爸做此“选择”的时候,不知是否想过,他这一走,他的儿女们该是多么锥心的难过啊!我们兄妹三人在爸爸的出事地点抱头痛哭,心中的悔恨无以言表。只有这时,我们才真正体会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这种痛苦已穿透我们的身体,注入我们的骨髓,并将伴随我们一生。


爸爸去世时只有58岁,在妈妈离家后的22年里,他一直孤身一人含辛茹苦地抚养我们长大,为我们操碎了心,还一点福都没享着,最终却残忍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怎能不令我们肝肠寸断,追悔莫及!


我痛悔自己对爸爸关心不够。我是家中的老大,本该给弟弟妹妹做个榜样,可是我却总是在忙忙碌碌中忽略了爸爸。尤其是我离婚以后,为了能在长春站住脚,每天起早贪黑地赚钱买房,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一个人在老家生活的爸爸。我还总是以生活压力大,负担重,一个人带着孩子又当爹又当妈太辛苦为由为自己开脱,有时十天半月才给爸爸打一个电话。爸爸又是个不善表达的人,加之耳朵不好使,我无法了解他的内心需求。我给的不是他想要的,比如让他来长春与我们一起住;而他想要的我又没有给,比如助听器。我是多么不孝!如果我早知道爸爸会这样需要儿女的陪伴,我就不在长春拼搏了。我若在老家守着爸爸,他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人类的规律,向来是自上而下的垂爱毫无保留,由下而上的尽孝则浅尝辄止。所以,羔羊跪乳、乌鸦反哺,更多时候不过是庙堂之上的说辞。将年老的幸福筑建在孩子身上,这本身就有着缘木求鱼的危险。也许,我那一辈子嘴笨的爸爸早在心里悟到了这个道理,才作出如此残酷的“选择”吧?爸爸的离去,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也成了我们兄妹三人心中永远的痛点。


我这几年常会看到别人家的父子在一起的热闹场景,就会很自然地想起我的爸爸。在电视、电影里看到一些亲人间互敬互爱、其乐融融的感人瞬间,我也会泪流满面。爸爸,我要告诉您,现在我们兄妹三人都已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另一半,过上了幸福的小日子。我们会更加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您就放心吧!


我也常常梦到多年以前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生活画面。梦到房梁上挂着的饼干和麻花;梦到我和爸爸推杯换盏;梦到我受伤后爸爸把我背在背上……梦中的感觉真好,我不愿意醒来。三年了,还有几天就是爸爸的祭日,我好想他。

 

刘天龙

 

标签: 孤单 离婚

作者:喃喃 分类:亲人 浏览:1359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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