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我的兄弟,你在哪里,我对不起你

 

我为了两条狗,竟对李义做出了那么极端的事情,伤的不只是他的身,真正伤的是他的心啊! ———作者

本文作者三年前的照片


知青下乡


  我是1968年的初中生, 在一代伟人的挥手下,从城市来到农村,号称“知识青年”。


  1968年的冬季来得格外早,天气也格外寒冷。11月22日上午,长春火车站前热闹非凡, 高音大喇叭里不断地播放着“到农村去, 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歌曲和“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口号。车站里到处可见身穿棉大衣,头戴绿色兔皮帽,脚穿棉胶鞋的人流。站台上,凛冽的寒风中,聚集着的人群相互送别。


  蒸汽机车喘着粗气吐着白烟驶离了长春。 列车中所有的知青打开车窗,把头探出窗外,迷茫地望着越来越远的亲人。


  火车行驶两个多小时后, 停在德惠站。 这里将有一批知青要被送到一个未知的地方, 我就是其中的一员。


  我们十几个同学在德惠站下车后,又被装在两辆马车上,来接我们的人等在那里。


  车轮压在深深的车辙里, 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谁也不知道这车辙的后面,是我们怎样的命运,它会伴随着我们在这条路上走多久。


  到达我们的目的地———德惠县布海公社所属的一个生产队时,天已经快黑了。

 

  初识李义


  半年过后,熬过了漫长的冬日,1969年的春天来了。随着万物复苏,想家的痛苦、枯燥的生活、身体的劳乏, 都在年轻单纯的思维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度过了。


  这段时间, 我们基本上适应了农村生活,农活也学了不少。不是说狂话, 农村那一系列活计也真没什么可学的,一年四季同样的劳作,春播、夏铲、秋收、冬藏,只要攒一身力气足能应付。


  由于是一个学校又是一个班的,大家很团结,集体户的生活很平静。但是,一段平静的生活被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 故事也就从这个人身上开始。


  我说的这个人叫李义, 也是长春人,和我们不是一个学校的,年龄与我们一样大,1969年春夏之交来到我们集体户。


  知识青年下乡, 刚开始都是以学校为单位组成集体户, 后来有点门路的开始自己找户, 目的就是下去的地方有熟人,好办事。但也有另一种情况, 就是下去后不想在那个集体户里待了, 转出去到另外一个户,这样也是大有人在的。李义是后下乡的还是转户来的,谁也不了解。


  集体户添了一个生人, 一开始大家还没什么感觉, 就是添一双筷子、一个碗的问题。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我却觉得这个人别的地方还行,就是有些吝啬。


  一次, 一个同学去德惠县城办事, 买回些麻圆儿分给大伙儿吃,大家都是象征性地拿上一两个,他却不客气,一抓一大把。后来,他也给过我们一次东西吃, 一种糖,叫电光球糖, 一粒只有黄豆大小,每人只给两粒。 类似的事情还有,不一一列举了。


  总之,他来了,我认为大家都觉得有些不适应。 后来才知道他和我们大队革委会主任有亲戚, 所以他的到来,户里什么都要防着他,主要怕他和大队的那个亲戚打小报告。当时虽然没有招工信息, 但大队领导是绝对不可以得罪的, 这个道理谁都懂。我感觉大家对他敬而远之,不即不离,让他也说不出什么,又不能以为我们怕他。 就这样维持了不到一年,问题终于出来了,也正是这些问题,导致有了这篇忏悔文字。

 

  矛盾产生


  在农村, 知识青年养狗是一种现象,集体户好像没有不养的,我们也不例外。刚下去的时候是冬季,找不到狗崽子,开春了,好几家的狗产崽了,等稍大一点儿,小狗能自己吃食后,我们挑好看的抱回了四只。在户里,我算是最喜欢小狗的人了,所以,在狗身上我下的功夫最多。


  当时我们没有自己独立的房子,还在生产队里住。生产队里牲口吃的东西全在我们门口的大锅里煮,几乎全是豆饼之类的,一开锅喷喷香, 我们那四只小狗就愿意吃这个。每天我的任务就是喂狗,这些有营养的东西喂得小狗个个胖乎乎的。那四只小狗也和我最好,一天到晚跟在我屁股后转来转去。 到后来我们只留下两只大些的养着, 另两只送给了别的集体户。 剩下的两只狗都是黄色,身上几乎没有杂毛,温顺听话, 我给它们起的名字叫大黄、二黄。


  狗通人性, 这话一点不假。 户里的同学, 不管男生女生,“大黄”“二黄” 地一叫,它们马上都会跑过来,摇头摆尾地围着你转,这就是大家经常喂它们东西,和它们玩耍所产生的感情。


  但是这两条狗却不喜欢李义。 一是李义来户的时候,大黄、二黄已经四个月大了, 完全是一条成狗了, 错过了从小培养感情的阶段;二是李义不喜欢狗这种动物,用他的话说,“看到带毛的就烦”, 这是最主要的一点。夏天, 是我们最好过的日子。我们房前有五亩大的一块园田, 种了许多蔬菜。 上工的同学走了,留在家里做饭的人把新摘下来的黄瓜洗净, 扔在水缸里,用新挑的井水镇上,下工的人回来后吃上两根,又脆又甜又解渴, 真是解暑之上品, 再好的水果也比不上它。 想吃什么蘸酱菜,随时到地里摘,辣椒、生菜、小葱吃也吃不完。


  这时,大黄、二黄已经和我们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在地下时,它们会围着我们走来走去, 等着给它们东西吃;我们在炕上时,它们会跳上炕, 蹲在我们身旁,舔舔这个脚, 舔舔那个手,大家时不时地为它们理理毛喂点东西什么的。我们和它们相处得非常融洽。


  这时,李义就会非常反感,大黄、二黄一到他身边,他不是躲闪就是抬手吓唬。牲畜嘛,肯定不会知道这是为什么,还以为他和它们亲热呢!谁知李义冷不丁地一脚把大黄踢下炕去。太不讲究了, 当时我和广余就急了, 站起身来就要和他动手。要不是户长老侯把我们拉开,这次肯定要打起来。


  夏季吃饭由于屋里热,我们有时会在外边吃。放上小桌或用什么支起来当桌子用,舀上几碗酱,大家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李义不吃酱, 生的东西只吃黄瓜,不吃叶菜。不吃蘸酱菜,就意味着什么吃的也没有,几天下来, 他不吃也得吃了。 这时我们就开始“冒坏水儿”,找茬儿捉弄他。他坐哪儿,我和晓平就一边一个夹住他。 他不是装干净吗?我们就是埋汰他。当他的手伸向菜盆的时候,我俩就在盆里用手使劲搅和,故意把手上的脏东西留下,看他吃不吃,目的就是恶心他。 大黄、二黄更不知趣,就在李义准备从盆里往外拿菜的时候,大黄竟然把爪子伸进盆里,恶心得李义把吃的东西吐出来后,狠狠地踢了大黄一脚,把大黄踢得翻了几个个儿,嗷嗷叫着跑开了。


  他上一次踢大黄那事我们还耿耿于怀呢,这次又来了!我们哥儿几个真是急眼了, 还没等晓平站起身来, 我一个电炮就朝李义脸上打了过去。别说,李义还真灵巧,一闪身,拳头落了空。我再想伸拳,马上被另外几个哥们儿抱住了, 想打也施展不开。户长老侯怕打出事,把我拉到一边劝解。“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这小子也太不讲究了!”我们几个骂骂咧咧地走了。因为狗,我和李义记下了仇。

 

  矛盾升级


  从此以后, 我对李义哪里都看不上眼,总想找点茬儿出口恶气。但是, 自从那天以后, 李义乖巧了许多,对大黄、二黄和我们的态度也改变了不少, 大家在相安无事中度过了一段时光。现在想来,其实那是人家的涵养和善良。


  我们和大黄、二黄感情真是深,它们就像是我们的哥们儿。 好到什么程度?晚上睡觉,我们几个轮流把它们搂在被窝里。大黄、二黄简直和我们几个形影不离,上工跟着,下工跟着,就像我们的影子。这两条狗很怪,不但通人性,而且通人气。 有几个相邻队的集体户,离我们都很近,只有几里地的路程, 大家没事也是互相串门玩。 如果是别的集体户有学生来了,不管他们穿得怎么破,进院时大黄、二黄都会一声不吭,还会摇头摆尾地欢迎他们; 可是只要是农民兄弟进院,不管穿得多光鲜,它们也会认出来,对人家狂吠不停,不让进院。所以,生产队里的农民一般不会来我们集体户。


  一次,我和小珅从集体户回家,从户里到布海车站是8里地,从那里有火车回长春。大黄跟着我们,怎么撵也不回去。到了车站,它还跟着我们,我们真怕上了车后,它找不到家丢了,所以就没回长春,又返回了集体户。后来,它又和我们户老大去了车站,老大上车后,它自己回来了。这样, 我们就知道狗这种动物是靠嗅觉认路的,不会走丢,再回家时就不怕它跟着了。


  转眼间,我们下乡已经一年多,眼看着就要过1970年的春节了。1969年的春节我们全部回了长春,因为那时我们还没盖房子, 住在生产队里。现在,我们自己的房子盖起来了,要走也不能全部走了,需要留人看户。


  留谁呢?这真是一件难事。过年了,谁不想回家呢?谁不想和家人团聚呢? 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有一个自愿留下来的。 留人看户是一定的,没人自愿,真是个矛盾,怎么办?最后只有决定抓阄了,谁抓到看户那就是命运不济了。


  正在这时, 李义挺身而出:“我留下看户。 ”他这一句话,把大家感动得要哭, 关键时刻还是人家高风亮节,以前把他看错了,大家都在自责。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我们和他的一切恩怨全部化解, 成了亲兄弟一样的哥们儿,立刻就有上烟的、有点火的,唯恐他变卦。


  李义留户的真正原因在于,我们大队革委会主任是他的一个近亲, 他们全家决定在春节时到农村来过年,就是来这个主任家,所以他提出来看户是他原本也不能回家过春节。 这是后话。


  其实, 集体户里并没有什么可丢的东西,有没有人在都没有关系,我们唯一牵挂的就是大黄、二黄。我们一走起码要二十多天, 两条狗吃什么,到哪去吃,就成了大问题。 而李义同意留下来, 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大家一阵欢喜。


  刚过腊月十几, 大家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还有人亲切地问李义需不需要去他家里看看,需不需要带什么东西回来。


  上世纪70年代初的冬天真是冷得邪乎。我们走时,每人都带了不少杂粮。那年月农村杂粮种得多,都是城市见不到的稀罕物。 我们下乡后就已经不吃供应粮了, 也和社员一样,生产队分什么我们吃什么,剩下的粮食就带回家去。 生产队距布海车站有8里地,天冷雪深路滑,我们背不动, 生产队还特意为我们拴了一挂马车送我们到车站。


  谁知,我们这一走,竟发生了大事。


  我们在家过完春节,已经过了正月十五了。当大家高高兴兴地回到户里时,热情的大黄、二黄没有出来迎接我们,李义也没在户里。 大家以为李义领着大黄、二黄去哪里玩了,并没有在意。 一天过去了,李义和两条狗都没回来。 又过了一天,还是不见李义和它们的踪影。这时大家才感觉到出事了,瞎猜测了一番,也没结果,就有人说去找找吧。到哪里找?只有一个地方,大队革委会主任家。


  正当我们要去找他的时候,来了一个和我们相处不错的社员。 他进门就告诉我们,大黄、二黄都不在了,被李义勒死吃肉了。 原来,李义家人来农村是在我们户里住的。 那时食品是计划供应, 人们什么也吃不着,肚子里都没有油水,都馋,能弄条狗吃是莫大的幸福。 李义在他们家人来后,找个亲戚把狗杀了,过了一个肥年。


  大家得知这种情况后, 个个火冒三丈,杀李义的心都有。李义赶得也巧,正当我们义愤填膺的时候,他回来了。 假如大伙儿在消消气之后看到他,结果会不一样,谁知这小子该着倒霉,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李义是被人扯着脖领子拎到屋里来的,进屋后没有人说一句话,抡圆了巴掌就是一顿暴打,任他哭嚎,几个人就是不肯住手,越打越来气。待到李义被打得躺到地上时, 我看见门旁一根胳膊粗的木棍, 想都没想,拿过来就向他抡过去。他本能地用胳膊一挡,只听“哎呀”一声,就再没了动静。随后,我们都出去了。


  我们回来时, 李义不在户里。几天以后,还是没见李义回来, 我们心中不免有些亏欠和惦记。 我与两名同学便去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家,扔下了几十元钱, 算是对李义的补偿。 当时李义没在主任家, 我问主任李义咋样了, 主任说没啥事。


  那时法制不健全,我们仅花了几十元钱,就平息了事情。 又过了几天,主任的老伴来户里一次,是给李义拿行李的。 我问她李义咋样了,她说没咋样。


  事后我们得知, 杀狗吃肉真不是李义的主意,是他那个当大队革委会主任的亲戚叫人杀的,等李义知道,狗肉已经煮熟了。狗被杀了,李义也很害怕,知道我们回来不会饶他, 但革委会主任替他打了保票,保证不会出问题。应该说,李义这顿打挨得冤,但我们确实不知道实情啊!


  从此李义再没回集体户。 他是转户了还是回家了,我们不得而知。他转户的可能性大, 因为知青下乡是不允许随便回家的。 此事自始至终, 李义那边都没有任何声音和要求,革委会主任也没来找过我们。

 

  负罪感油然而生


  1974年, 我们都从农村回城了且已经参加了工作。一天,我在街上见到一次李义,虽然相见很尴尬,但还是很亲切, 唠了很多离别后互相想念的话。 我那时才知道他的那只胳膊已经不能伸得直直的了, 残疾是终身留下了。遗憾的是,我给他留下了联系地址, 也告诉了我的工作单位, 他却没给我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此后,他仿佛人间蒸发一样,一点音信也没有。 可能是他把我恨透了,还没有从心里原谅我,不想与我再联系吧?


  人在年轻时不会做过多回忆,但随着年龄增长,回忆的闸门洞开,以往的苦辣酸甜一股脑儿涌出来。当你回头看时, 你会明明白白地看到你所犯的错误和你曾有的遗憾。你会清清楚楚地看到过去的伤、悲、气、恨、痛。关键是“过去”既已过去,便永永远远无可挽回、无可弥补了。想到李义, 当年痛打他的场面以及他那无法再伸直的胳膊便迅速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负罪感油然而生。大黄、二黄的死是一段伤情故事。我为了两条狗, 竟对李义做出了那么极端的事情,伤的不只是他的身,真正伤的是他的心啊!


  自从那次与李义最后一次见面,一晃40年过去了。人生能有几个40年啊! 也许,李义早已宽恕了我,并不需要我的任何抱歉和悔恨的表示, 因为他的心从来就不曾在那件事情上徘徊过。所以,我不想说过多忏悔的话,说了也是多余,想说的只有一句:“李义, 我的兄弟, 对不起了! 你在哪里? 我想念你。 ”

 

王振宽

标签: 宽恕 知青

作者:喃喃 分类:朋友 浏览:1381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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