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小青”被强行牵走,让我心碎了几十年

 

小青被押走了,它不理解,带着疑问,三步两回头地往回张望,恋恋不舍地瞅着我。 ———作者

这张照片是我从军校到部队农场以后照的。

我在当年的日记里写道:“我是一只小船,在沧海中漂泊,恶浪要吞没小船,我偏要支起生命的风帆摇橹奋进,‘击波’向前。”

永存在我脑海深处的那只小青狗

1979年春回大地的时候,我重见天日,得到了平反,恢复了军籍。继续行医的我,不敢去看医院里的实验狗,也不敢去看侦察连的军犬表演,因为它们会勾起我对“小青”的思念,会勾起我心口的伤痛。即使到了现在,小青已离开我39年了,但我心中对它的忏悔依然没有减少。

 

给羊做手术


  1961年,我应征入伍,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入伍不久,我经过考核、考试进入驻齐齐哈尔市的军医学校学习。遗憾的是,在我学习一年多时,老家的村官写信给部队,说我家庭成分有问题,疑似地主。部队为此结束了我的学业,让我回原部队农场做放牧员兼卫生员。于是,我白天放牧,晚间为大家治疗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那时候,人们都知道部队农场有一个领章上镶着红十字的羊倌。

 

  在大草原放羊,我一手拿着赶羊鞭子,一手端着医学教科书认真学习,照实说也很惬意。我仍继续苦读医学书籍的同时,也爱上了大草原和那群羊。

 

  那天上午,来了一辆解放牌汽车,下来三位后勤处助理。他们说,独立团机关食堂要杀一只羊,在晚宴上吃,便直接走进羊群中,选中了一只最大最肥的羊,也就是我特别喜欢的那只叫“班长”的羊。因为那只羊毎次放牧都在羊群前边走,是领头羊,我任命它为“班长”。我计划当羊群发展到40多只的时候,再“提拔”它当“排长”。这三个人要把排长苗子“班长”拉走,我当然不肯,拒绝他们抓羊,甚至骑在羊背上抱着羊脖子不准他们动手。

 

  他们看我抱着这只羊不松手,只好空车去场部把场长拉来了。我拒绝他们抓羊,场长知道了很不高兴,让我松手把羊交给他们,又被我当场拒绝。场长看我敢对抗他的指示,也有些急了,说:“我命令你,把羊送到车上!”当时,我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级别,反而向场长吼道:“我命令你,把他们撵走!”

 

  场长看我举动如此异常,往后退了两步,很惊讶地对助理们说:“完了!完了,羊倌疯了!这可不好办。”说着,他回头就走了。

 

  场长是上尉,他走了,而那三位助理是中尉,互相瞅着没说话,只好空车回到了团部。谁知他们回去不到一小时,却把后勤处处长拉来了。

 

  处长没有硬下命令,而是向我做工作。他说:“养羊就是为了杀肉吃。”我解释说:“‘班长’是一只很听话的羊,它能听懂我的话,通人气,有灵性,把它杀了,我受不了。”我刚说完“受不了”,眼泪就流下来了,竟啼哭出声。

 

  我的泪水,把处长的心泡软了,处长只好让三位助理另选一只。他们选中了那只叫“二肥”的羊。“二肥”为“班长”壮烈牺牲了,我心里很难过,好几天吃不下饭。

 

  自己放的羊被杀了,作为羊倌,心里很难过。同样,羊一旦有了病,羊倌照样很心疼。

 

  有一天,一只羊患了肠梗阻,口吐白沫,肠鸣音亢进,腹胀如球,极为痛苦。眼瞅着这只羊就要被疾病折磨死,我心急如焚。要救这只患病的羊,当时唯一的办法就是手术解除梗阻。可是,没有兽医也没有器械,怎么办?这时,我突然想起向附近卫生院宋医生求援。情急之下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如此大的力量,抱着这只50多斤重的羊,赶着羊群,跑了5里路,回到部队院里,又急忙跑到宋医生所在的卫生院。宋医生看我衣服全让汗水湿透了,连头发都像是被雨淋了一样,不停地滴着水珠,只好同意把必需的手术器械借给我。

 

  我用羊毛剪刀把刀口周围的羊毛剪净,用纸壳做成盒套到羊头上,往纸盒里喷全身麻醉药乙醚,见羊已昏迷后,开始剖腹。打开腹腔后,发现梗阻肠段已经呈紫色,截出坏死肠段,解除梗阻,做了肠吻合术。

 

  手术中,适逢后勤部首长来农场视察,看到我正在给羊做手术,便问:“羊得的是什么病?”按军纪规定,下级回答上级询问,必须立即站起,立正,敬礼,向上级汇报。可是我没那么做,因为正在专心做着手术,蹲在地上只回答了三个字“肠梗阻”,然后继续低头忙碌着,没看首长一眼。

 

  第二天,独立团通信员骑马来到了农场,拿出一纸公文念道:“命令———农场放牧员袁佩余调往3379部队医院,接受安排。”没想到我救了一只羊,这只羊也给我带来了好运。

 

我与小青相依为命


  我来到部队医院,在领导和军医们的指导帮助下进步很快,尤其是医疗技术更为突出。1965年,我获得了全军医疗“技术能手”和军事“特等射手”等荣誉。遗憾的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坐了七年牢。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常年泡病号的老战士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患者。我俩在一次闲谈中,我说了“‘文化大革命’使我国的文化倒退两千年”、“林彪有野心,将来要夺毛主席的权”、“江青算老几”等话,他也说了类似的话。可他在1968年复员之际,为了讨个好鉴定,竟把我们两人的对话作为“反动言论”全加到我身上,举报了我……

 

  1975年6月初,七年刑期结束出监时,我暂时被安排在镇赉县四方坨子新生农场一分场就业。这个劳改农场,人员的身份比较复杂,等级分明,大致分成六类:

 

  一类是解放军,是看押犯人的部队哨兵。那时候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他们的地位与身份最高。

 

  二类是管教和队长,他们是国家干部,负责管理和改造犯人。还有会计、部分医生、教师等,他们毕竟是劳改干部,代表着国家及政府,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和政治素质。这些人管理、控制着整个农场的命脉。

 

  三类是基本工人,就是没蹲过牢的“好人”。然而,真是“好人”的话,也就当干部了。这些人工作挑肥拣瘦,脏活累活是不干的,可以干的,也就是开拖拉机、开汽车等。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是这类人的特点。

 

  四类是就业工人,即服完刑出监就业的犯人,俗称“就业犯”。这些人差异很大,有科学家、教授,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还有领导干部、文体明星,以及社会上的蟊贼、流氓……

 

  五类是犯人,就是汽车肇事、医疗事故……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那些囚犯。

 

  六类就更是犯人了,“反革命”、杀人犯、纵火犯、特务……也是最底层的一类。

 

  我和老郭就在第四类之中。我在一分场,老郭在第七分场,我们的岗位一样,就是看守田地、庄稼、树木等。老郭是北京人,会武功懂穴道,70岁了,还经常练气功让我们看。他把功练到胳膊上,眼瞅着胳膊就粗起来了,用四分铁棍猛打他的胳膊,胳膊安然无恙,而铁棍却弯了。他把功练到胸部,胸部就会像气吹起来一样,即使用斧子砍,也砍不坏。

 

  有几个人偷割水稻,不听老郭劝阻,倚仗着人多,上来打看地的“就业犯”老郭。见老郭像个木头桩子,镰刀都砍不动,这帮贼看事不好,拔腿就往回跑。老郭的原则是“打不还手”,要还手的话,怕出人命。

 

  一分场距七分场不远,大约十多里地,我和老郭时而会互相串个门,唠唠嗑,打发寂寞。

 

  我住的屋子里养了一只青灰色的狗,是老郭送给我的。当时老郭说:“咱俩都分别住在野外,不安全。我会武功,没有人敢欺负我,我把训练出来的这只爱犬‘小青’借给你,晩间出门它会跟着你,绝对是个好帮手、好保镖,很通人性。”

 

  临走时老郭让我喂小青一块玉米饼,然后他拍一下小青的肩膀说:“跟他去吧,一家人。”小青真通人性,带着老郭的嘱咐,顺从地跟我来到了我的住处,夜间在外屋为我站岗,晚间我要出去,它就守护在我的身旁。

 

  有个阴雨天,我领小青在地头儿巡逻。突然,小青叫了起来,并往玉米地里跑,边跑边叫,原来有三个人在偷掰玉米。小青跑到地里做出吓唬偷粮人的动作,然后又跑回地头儿看我是否安全,是否有什么示意。它只来回跑了两趟,就把小偷吓告饶了。结果,我唤回了小青,偷粮人将玉米扔在地里夹着空袋子跑出了玉米地,向我招手说:“对不起,以后再也不来掰玉米了。”

 

  有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小青进了里屋,头贴着我的脑袋直哼哼。我知道有事了,慌忙起床后小青引领我往树林里跑。我明白一定有人在伐树,便用手电筒往树林方向照,并高声喊:“不准砍树!”这时,小青如同得到了命令,似离弦的箭,飞跑到树林中,愤怒地驱赶着伐树人,再跑回来给我领路。我赶到现场,发现树已经被锯倒在地,偷树人跑了。从此以后,没有人再敢到树林偷树木。

 

  有时候,我在地里巡逻,累了,就躺在坡地上休息或睡一会儿,小青也卧在我身边歇息。可是,它是不会安心睡觉的,总是闭一会儿眼睛又睁开,或者眯缝着眼,眼球却在转动。我示意小青:“你也睡一会儿吧。”小青便把眼睛闭上了,仅一分钟工夫,它又眯缝着眼睛四处张望,忘不了自己的警卫工作。

 

  和小青相处时间长了,我能读懂它的话。我每天早晨7点钟都要到树林里走一趟,观察树木是否安全。有时早上我睡过了头,它就把嘴贴到我的耳边,用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我知道小青在叫我:“起床吧,该到树林里走一趟了。”


  那天中午,我刚躺下就睡着了,有一位母亲领孩子来治病,发现我睡着了,便在外边等候,可是孩子肚子疼得直呻吟。小青又到我跟前发出了它那“哼哼”的鼻音,好像在对我说:“有急诊,别睡了!”我给孩子针灸止了疼。孩子妈妈不仅感谢我,还夸奖小青:“通人性、真可爱。”


  小青的两只耳朵就是两个接收天线,随时接收着来自远的、近的、强的、弱的各种声波。当有异常的声音传来,可能有“敌情”时,它就走出门外,发出“汪汪汪”的清脆、缓慢、利落的喊声,我翻译过来便是:“滚滚滚!离我们远点!”


  当真的来了入侵之敌,小青必会投入战斗,决一高低。这时,它就不发出“汪汪汪”的警告了,而是鬃毛立起,像个雄狮,“呜呜”吼叫不停,勇猛上阵,搏斗厮杀,视死如归。


  我是刚出监的就业工人,缺衣少食,尽管我和小青有苦同受,有福同享,但它也常常处于饥饿状态。尽管如此,小青看到我吃的食物就在地桌上,只要我不给它,它从来都不动、不吃。


  小青也很殷勤。它看到屋里地上有垃圾,就用嘴叼到外边,将一些碎草叶子用爪子搂到它的窝里,使我住的屋子干净了不少。


  那天,突然听到有人喊:“兔子!兔子!”小青嗖地一下蹿了出去,朝兔子追去。因为是草原,兔子矮小,钻进草高的地方便失踪了。只见小青两腿站立,直视前方,寻找兔子……十几分钟后,小青气喘吁吁地叼回了那只兔子。


  小青的战利品,犒劳了我和它,那只兔子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口福啊!小青帮我看地、看树,为我做警卫员、勤务员,给我壮胆到地里巡逻,还为我们谋了福利。小青来了,我的孤独寂寞走了,我与小青相依为命。

 

为了自保,我辜负了小青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1975年深秋的一天下午,有两个基本工人朝我看地的屋子来了。他们拿着套马杆和绳索,大声喊道:“狗在屋没有?”我看事不好,就打小青让它快走开,可是我把它打得直哭,它也不走,反而围着我转。


  他们命令我把狗套到套马杆上,其中一个人说小青咬死了他家的鸭子。


  我说:“这狗从来没离开过我,怎么能咬死你家的鸭子呢?再说即使有鸭子,我不发令,它也绝不会去咬。”


  他们大声痛斥道:“你闭嘴!我们能撒谎吗?”


  我知道他们在撒谎,只是就业工人是不敢说基本工人一个“不”字的,不然就会犯大忌,找挨揍。


  我一个刚出监的“就业犯”没有地位,哪敢和基本工人理论?百般无奈之下,我双手颤抖,乖乖地把绳索套到了小青的脖子上。


  我的忠实朋友小青被人强行押走了!可怜的小青,老郭让它来时,只是用手拍一下它的肩膀,说一句“跟他去吧,一家人”,小青就乖乖地跟我来了。可它走时,我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亲手把绳索套到了它的脖子上。


  小青被押走了,它不理解,带着疑问,三步两回头地往回张望,恋恋不舍地瞅着我。我知道它会提出很多个“为什么”,就像当年有人说我是“现行反革命”,我被押进监狱时一样,心里有多少个“不明白”啊!


  那一夜,我都在叹息,叹息我与小青的命运。只是我比小青还强点,遭到的惩罚是有期徒刑,而敬业、忠诚、可怜的小青,却让怯懦、胆小、可恨的我,把那死刑的绳索套到了它的脖子上。


  小青是动物,它是不讲等级和阶级性的,可是它也受到了“出身”、“等级”的牵连和影响,因为它的主人是“就业犯”。


  小青爱憎分明,见到朋友摇尾示好;见到来看病的人会跟我一样笑脸相迎;如果有人砍树,破坏庄稼或威胁我,小青是不留情面的,不仅大喊大叫,必要时敢下口。那两个想吃狗肉的家伙,我要是不亲手把小青套上,他们是到不了小青跟前的。如果他们胆敢往死了整它,只要我一声令下,小青会冲上去一口见血,不计后果。遗憾的是,可怜的小青受到了主人底层身份的株连,命也变薄了。它绝对服从了主人的意愿,任人随意宰杀。


  忠心耿耿的小青被人杀了!茁壮成长的树林失去了一个卫士,千亩良田失去了杰出的保护者,我这个懦夫失去了忠诚的卫兵。而正是我,它最信任的主人害了它……


  我越反省,越觉得自己不可饶恕。亲爱的小青,我实在对不住你!在你身上我怎样做才能赎罪啊!我恨自己,应当再判我七年徒刑,再让我去蹲七年牢狱,这次不冤枉,是罪有应得,我应该为小青赎罪。


  早在我出监时,劳改总队就安排了我的去向,并与接收单位杉松岗煤矿签有协议,出监后让我暂时在农场就业。所以,小青刚死不几天,我就被通知到杉松岗煤矿医院报到。


  当时小青的事正刺痛着我的心,我还没来得及向老郭说清楚,再说我也没脸见老郭,只是带着自责和懊悔,离开了农场,离开了我和小青曾经的栖身之所。老郭武艺高强,能扶正祛邪,如果小青没有离开老郭,那两个家伙是不敢动小青一根毫毛的。衷心祝愿尊敬的老郭长命百岁,等我攒够了勇气,一定到大草原,为小青的事,向老郭请罪,并去祭奠我的好朋友、大功臣———小青。


袁佩余

 

 

标签: 小青 辜负

作者:喃喃 分类:其他 浏览:1308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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