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想起“文革”那些荒唐事,我对不起孙师傅

 

回首当年,我感到荒唐,感到沉痛,感到应该赤诚地追究自己。自己做的错事,就要勇敢地把它扛在肩上,甚至刻在脸上。 ———作者

这张照片是1973年或1974年拍的。我们铁路上的几个青工去沈阳玩,坐的是早上去营口的慢车,在车窗里露出脑袋的是我


忏悔这个话题,成了“文革”那场浩劫留给许多人、留给我们全民族的一笔精神债务。无论是出于内在的良知,还是迫于外在舆论的压力,在“文革”过去的38年里,忏悔一直是一代“文革”积极分子的心声。今年65岁的我就是其中的一员。我要向我的师傅表达我心中积郁已久的悔恨。

 

  孙师傅的工作服闹剧


  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经历过两件现在看来能让人笑掉大牙的事。一是念叨“三忠于、四无限”。人人手拿一本语录,放在胸前,口中齐声朗诵:“我们要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我们要无限热爱毛主席,无限信仰毛主席,无限崇拜毛主席,无限忠诚毛主席。”二是跳忠字舞。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几岁小孩,必须人人会跳,嘴里唱着,手脚重复一个动作,犹如广播体操一样。


  这些都是“文革”初期发生的荒唐事,到了中期,就有些变化了,变成了早晚学习。说学习,其实学的东西很单调,主要是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再就是随时出来的“最新指示”。学习的时间雷打不动,早上上班前要学,晚上下班后也要学。一个人念报纸,大伙儿虽然没有说话的,但也没有几个人认真听。念的人像念经一样,嘴里嘟哝嘟哝地念,念的什么内容没有几个人听得进去。


  咱们单说1971年。这一年,“文革”已经进行到第5个年头了,造反派在经过几番折腾之后,大都进了“革委会”,大小都弄个职位,两派的斗争也平息了许多,再没有文斗武斗和打砸抢了。造反是消停一点了,但是荒唐的事情还在发生。


  在那时,应该说,厂矿企业都受到了“文革”无政府主义的冲击,铁路也不例外,而且是重灾区。但是,铁路运输关系到国计民生,铁路不畅通,国民经济就要垮台,所以不管你怎么造反,铁路运输不能停。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铁路率先实行了“军事管制”,上至铁道部,下至站段,都派军代表,而且军管会主任是绝对的一把手,也就是革委会主任,党政大权一把抓。一般站段都要派四到五人,有管财务的,有管人事的,有管组织的,反正重要部门都被军方牢牢掌控着,造反派想要闹点什么也不敢,不管哪派都不敢和军方作对。这样一来,管理上还是比一般的工厂要好,毕竟是半军事化企业,抓安全,抓生产,抓技术很严。


  我下乡两年后,于1970年从农村抽调回长春,分配到铁路部门。我的工作是为机车信号供应电源,叫外线电力工,接触的是6000伏的高压电,然后转变成380伏,再转变成36伏,为铁路信号灯用。这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工种,需要学徒。学徒就要有师傅,“文革”开始后师徒关系就淡了,也没有签师徒合同一说。在班组里,由班组长口头上安排一个师傅,也可以是自己找,但要征得师傅同意。当时有一位叫孙捍东的师傅,是六级电工,平常干活也很利落,我就想当他的徒弟。我主动找他当我的师傅,还有一个原因,我想此人叫孙捍东,一定思想很进步。


  孙捍东师傅原来叫孙福财,是“文革”中改的名字。“文革”中时兴改名字,他也随了大流。


  谁知,认了师傅之后我才知道,孙师傅的出身是富农,这在当时也算严重问题。“文革”期间注重的是出身,富农属于“黑五类”(地、富、反、坏、右),也可以说是人民的敌人。但是大家在一起工作久了,谁出身是什么都不太理会,工厂里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虽然那个时候师徒关系不像从前那样紧密,但孙师傅对我还是尽心尽力的。记得他教我怎么抓住电线杆,捆腰带时怎么系扣,以及在电线杆上怎么把电线捆到瓷瓶上。他原来是干弱电的,对室内布线非常熟悉。他就教我怎么室内布线,比如两个开关控制一个灯怎么拉线等等。类似这些基本技能,孙师傅都是手把手地传授给我。


  孙师傅是山东人,人很直率,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他怎么来的东北,怎么参加的工作,我不知道,就知道他上过学,认识字,也会写字,当年40岁左右。


  上世纪70年代,家家都是人口多,工资少,生活过得很拮据。孙师傅一身工作服没见他换过,干活是一套旧的,下班换上一套新一点的。为什么提工作服呢?就因为孙师傅的第一个故事要从工作服说起。


  那时候,工人都发工作服,是那种粗糙的棉质布料,被叫做劳动布。我们每18个月发一套,穿得省的可以余下一套两套的,如果费一点就没有余富。但那时单位有一个规定,发新的必须要交旧的,以旧换新。


  人们在换工作服的时候,谁也不愿意把不怎么坏的交上去,想方设法留住,就四处淘换破衣服。这一年,正赶上孙师傅到换工作服的年头了,他找了几套都舍不得交上去,所以,就使了个小心眼儿。这点事也让孙师傅丢尽了面子。


  这是7月份的一天,车间通知召开全体大会。我们车间60多人,在一起开会的时候并不多,学习什么的都是以小组为单位,这次开全体大会,大家就知道有事了。这事就出在孙师傅身上。


  原来是段里管材料的人拿着孙师傅交的一套工作服找到车间书记,说孙师傅弄虚作假,给工人阶级脸上抹黑,一系列大帽子先给扣上了,并把孙师傅交上的工作服给书记看了。书记看了差一点没笑掉大牙,裤子就不说了,那上衣除了领子和两只袖子之外,基本就没什么东西了,前胸后背都让孙师傅扯下来当补丁用了。


  这事能算事吗?但在那个年代,这就是个事,而且还当成大事来对待。当时讲究什么事都要上纲上线。


  段里管材料的人是一个造反派的小头头,大官当不上,就去当了管库员。这人思想激进,感觉到这是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就向段领导汇报了。段里责成车间召开大会,要孙师傅做检查,视态度如何再做结论,用政工组长的话说,“这就叫拿猫当虎斗”。


  在让孙师傅检查前,车间书记特意做了他的工作,要他在灵魂深处认识自己的错误,检查一定要深刻,一定要让段政工组的人认为行了,才可以过关。反正书记杂七杂八地说了不少,还让他写一个检查稿,孙师傅也一个劲儿地点头答应着,可没想到检查大会到底还是让孙师傅搞砸了。


  在车间的一个会议室里,台前坐着车间主任和政工组的一个干事,大家整整齐齐地坐在下面。开会了,照例是书记说一通,拿着孙师傅交的工作服在大家面前展示,引起在座的一阵哄笑。然后让孙师傅上前边站着,等着书记发话让他检查。孙师傅顺从地走到前边,手里空空的,并没有拿检查稿。书记见状,并没有多说,宣布开会,让孙师傅做检查。


  半天过去,孙师傅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声不吭,大伙儿在底下直嘀咕,会场乱哄哄的。书记见形势不好,招呼大家在下边别说话,然后叫过孙师傅。


  都说山东人犟,孙师傅比一般的山东人都犟。冷场有半个多小时了,任凭书记怎么劝说,孙师傅就是一声不吭,弄得前边的车间主任和那个干事干着急。好在那天没有造反派参加,如果有,就凭造反派那脾气,孙师傅不受皮肉之苦才怪呢!


  最后,在许多人的劝导下,孙师傅才磕磕巴巴地说了大概这样几句话:一、我不该……不该把好衣服留下,坏衣服交回;二、我要狠斗私字一闪念,要斗私批修;三、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改造世界观,做一个毛主席的好工人。


  孙师傅的这个检查当然没有过关,但是也不能再开大会了,段里责成车间处理。车间也不愿意整这样的事,就让班组开批斗会。班组的批斗会是在嘻嘻哈哈、逗来逗去中开的。试想,谁会那么认真地对待一件近乎荒唐的事情呢?没有人把孙师傅咋样。

 

  我扮演过不光彩的角色


  荒唐年代,荒唐事屡屡发生。让我至今想起来感到特别后悔,特别内疚的是,在另一件发生在孙师傅身上的荒唐事中,我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我的拙劣表演深深地刺伤了孙师傅的感情,很对不起他。


  在那个年月,人们最怕的就是有什么乱子落到自己头上。我们大家都看到这张报纸的时候,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孙师傅在报纸大标题《祝福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下面,写了一句不敬的话。


  不用找公安保卫的人,我们就能确定,这是孙师傅写的。在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情况下,这无疑就等于是书写反动标语,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任何辩解都无济于事。有人胆敢公然咒骂我们最敬爱的伟大领袖,这是天大的事情啊!谁也不敢隐瞒。


  当车间书记到来的时候,保卫人员也到了。这一晚,孙师傅没有回家,书记让我和保卫人员看了他一夜。


  在当时,任何人都会认为这是一次严重的政治事件,谩骂伟大领袖,那就是骂我们心中神一样的人物。参加工作不久的我,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事,也是浑身热血沸腾,义愤填膺。何况我在班组是最年轻的,而且还是团支部成员,入党积极分子。


  那一夜,我是以鄙视和憎恨的态度看守孙师傅的。这一次,孙师傅看来是怕极了,蜷缩在角落里几乎都没动过。


  这事要是定性为政治事件,再结合孙师傅的家庭出身,升级为反革命事件一点不为过。但是由于革委会里原来段一级的几个老领导还是了解孙师傅的,都为他说了不少好话。我们那个军代表,也还是有政治水平的,而且人情味很浓,就他一个人敢说是“笔误”。于是,这件事就没有再往上级报,如果再往上级报,孙师傅肯定是完了。在那个没有法治的特殊时期,孙师傅坐牢那是最轻的,判个死罪都有可能。


  死罪是没有了,活罪却难逃,段革委会责成车间对孙师傅进行教育。车间也知道,让孙师傅自己检查“吃一堑长一智”,可孙师傅这个山东人却不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孙师傅是大家公认的好人,干活是把好手,又乐于助人。但他有两个毛病,一是说话口没遮拦,不过脑子,净说些颠三倒四的话;二是老爱用笔写写画画,一有功夫就划拉,尤其是早晚班组学习那会儿,得张报纸就瞎写。


  这一次,写得他差一点进了监狱,也给我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和一直持续至今的忏悔。


  那是1971年9月初的时候,已经下班了,但是学习正在继续。十几个人坐在一起,我一个人念报纸,其他人有说话的,有打盹的,就是没有听的。孙师傅挨着我坐着,也是百般无聊。我刚刚念完的是一篇歌颂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文章,嘴里又干又燥,就走出去找水喝,班长也叫大伙儿休息一下。


  我这一口水,就出了在当时来讲是天大的事情。等我回到座位上的时候,班长看我也念累了,就让别人接着念,当报纸到那人手的时候,他惊得把报纸都扔掉了。是什么事情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当班长和是不可能的,只能采取大家批斗的形式。书记就找了我们几个骨干准备批斗材料,充分使用了上纲上线的语言。这期间,我出于对领袖的忠诚,感到一切玷污领袖的行为都是不可忍受的。在这种思想主导下,我也不顾什么师徒之情了,就感觉到是党在考验自己,发挥积极分子作用的时候到了。


  从接到任务的那一刻起,我就积极着手准备起来,光把能用上的毛主席语录就摘录出几十条,其中还有些是针对敌人所说的。比如,“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要和我们作拼死拼活的斗争”、“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等等。另外,我还写出不少口号,准备在批斗会上用。比如,“孙捍东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孙捍东不悔改,我们绝不答应”、“和一切死硬分子血战到底”等等。


批斗会是利用一个星期天召开的,不单是我们车间的人,外车间也派代表参加了,段领导、军代表和机关干部也都参加了。那一天,有200多人参加了批斗会,其重视程度可想而知。


这一次,孙师傅是被我和另一个年轻人押到台前的,虽然没有脚镣、手铐,也没有五花大绑,但那阵势也着实让人胆怯。等孙师傅在台前一站稳,我就带头喊起了口号,把事先准备的那些口号都用上了。


孙师傅这次是真害怕了。他缩着头,脸埋在胸前,浑身哆嗦着,两眼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这次没有主持人先说什么,批斗的人上来就是念批斗稿。批斗的人没有一个是老师傅,都是我们这些年轻的。批斗的内容千篇一律,先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然后正题就是写反标如何如何,不认罪又如何如何。


那一天,我可是出尽了风头,批判稿写得最长,话说得最狠,引用的语录最多,口号喊得最响,连一直低着头的孙师傅都抬起头看了我几眼。我当时非常得意,认为自己对伟大领袖的感情更深了。


我和孙师傅的师徒关系结束了


批斗会后,我和孙师傅的师徒关系也就此结束了。孙师傅开始对我“刮目相看”,别说再教我点什么,他甚至再也没有主动和我说过话。


因为孙师傅不再教我,我没出徒就走了,调到了段里机关工作,和孙师傅的接触更少了。后来,我又调到了上级机关,就再也没见过孙师傅。


如今43年过去了,孙师傅已经作古,我也已经退休在家。回首当年,我感到荒唐,感到沉痛,感到应该赤诚地追究自己。自己做的错事,就要勇敢地把它扛在肩上,甚至刻在脸上。我曾在一篇小说里看到这样一段话:“把红卫兵运动和‘文革’视做毛泽东同志一个人的错误,抑或是林彪、‘四人帮’一伙人‘五鬼闹中华’的丑剧,这是可怜的浅薄……我们每个人都该反躬自问:那些年里我们自己又干了什么?我们都是那么清白吗?”对这段话,我深以为然。


孙师傅,愿您在九泉之下还认我这个徒弟吧,我在这里向您请罪了。

  文泽



标签: 师徒 批斗

作者:喃喃 分类:老师 浏览:1434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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