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岁月磨不掉我对岳父的愧疚

 

我深深感到自己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理解岳父,感激岳父,敬重岳父并抱愧于岳父。 ———作者

我爱人(后面那个小姑娘)和岳父岳母于1954年合影

我1967年留影


人生旅途没有返程票,逝去的光阴不能再来,经历过的事情不能重现。随着岁月的流逝以及年龄的增长,这种感悟愈来愈强烈。人的一生都要经历很多事,都要面临诸多选择、判断、处理的考验。有些事做得好,成功了,会留下美好的回忆;有些事做得不完美,也能总结经验教训,以供今后借鉴;最糟糕的是,由于一时冲动或受当时不良情绪左右,做了让人难以接受的事。这种情况最容易发生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如果难以补救的话,将会造成终生的遗憾和愧疚。


  我在不经意间就对岳父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伤害。虽然事情已过去二十来年了,但是每每想起,心中就会隐隐作痛,感到十分难受。如果不说出来,不向岳父忏悔,心中就永远不会安宁。

 

因自己用药失效和岳母之死而埋怨岳父


  事情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1997年晚秋,我患了面部神经瘫痪,岳父岳母和我爱人四处为我求医治疗。针灸、吃药、糊药、烤电,忙活了一个多月,愣是不见明显的效果。后来经朋友的指点,我去前郭县深井子镇找了一位老中医。他说用熏药可以治好,但有一个要求,就是用药期间不能见风。我就照他说的做了,用了一服药果然明显见效。他说再用一服就能彻底治好了。


  在我用第二服药的当天晚上,我们刚准备睡觉,忽然接到我二小姨子(我岳父的侄女)的电话。她说:“我大娘从早晨到现在已经睡一天了,还不醒,你们快过来看看吧!”我家和岳母家都住在长岭县城,但相隔三公里左右,因为我用药不能见风,就让读中学的儿子用三轮车(当时长岭县城没有出租车)拉着他妈去了他姥姥家。过了好一会儿,我儿子来电话了。他焦急地说:“爸呀,你快来吧!我姥姥昏迷不醒,咋叫都不醒。没人敢做主,就等你来拿主意呢!”没办法,我只好放弃治疗,打电话从朋友那里借了一台吉普车去了岳母家。


  到那儿一看,不少人围着岳母不知咋办。我就用吉普车将一位医生(他在长岭县城是很出名的)朋友接来了。他检查完之后说:“是脑出血,挂个吊瓶吧!能醒过来就好了,醒不过来就没救了,因为耽误的时间太长,失去了最佳抢救时间。”我一听就急了,埋怨二小姨子说:“我妈早晨就昏迷不醒,你怎么不早给我们信儿呢?”二小姨子说:“我大爷都晚上了才告诉我的。”


  过了两个多小时,药用完了,岳母还没醒;接着又打肌肉针,可是已经推不进药水了。医生朋友说:“太遗憾了,病人走了。”

 

  亲朋好友们忙活了三天,把我岳母下葬了。经过了三天多的折腾,我面部治疗的第二服药白用了。当时我很生岳父的气,心想,如果岳父早把岳母昏迷的事告诉大家,趁岳母病情较轻时请个大夫上门看看,既能救活岳母,我也不用出门,面部用药也不能作废了。


  带着这股怨气和对岳母猝然辞世的惋惜,等人们散了之后,我对岳父说:“我妈纯粹是死在你手里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呢?及时抢救不就没事儿了吗?”“她以前有过这种情况,睡一觉就好了,谁知道她这次就醒不过来了?再说我也考虑你用药得避风,怕影响你的治疗。”岳父嗫嚅着,他的脸在那一刻像遭了寒霜的柿子,红得即将崩溃,表情非常尴尬。一言既出,我顿觉野蛮和“忤逆”,岳父的这个想法也是合乎常理的,而且还有为我着想的意思,我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跟岳父说话?可是当时我却没有向他道歉。现在想来,虽然我的面部留下了后遗症(老中医说,因为第二服药没用完就见风了,再用药就无效了),心里挺生岳父的气,但从他的角度想,他也是进退两难。失去了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伴儿,岳父的心里比谁都难过,我还这样出口伤害他,这不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吗?

 

强行阻止岳父喝酒,致使岳父心情低落,想回老房子住


  岳母去世后,我们让岳父来我家住他不来,我们就轮流去陪他。在岳母去世的第二年,也就是1998年春节后的一天,我去陪岳父时,正赶上三年前去世的小舅子的媳妇拿着酒和糕点来看岳父。我一看就知道她是为利益而来的,因为自从我小舅子去世后她就没登过岳父家的门,就连岳母去世她都没来……


  果然不出所料,她说今年还要种岳父的地。当时岳父没表态。我一听就不耐烦了。“你以前种地,连一粒粮食都没给老人,今年还想种,你也太好占便宜了吧?把你的东西拿走!”我训斥着她,一点儿没给她面子。这时岳父说话了:“地让不让她种再说,东西不能拿走,我想吃。”我一下愣住了,不知道岳父是咋想的。我就严肃地说:“爸!你咋这样呢?吃的喝的哪样少你的了,干吗要吃她的东西呢?你忘了小伟(小舅子的小名)死后她咋对待你了?”岳父没吱声,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看得出老人家的内心极其痛苦。我就没再吱声,出去收拾院子了。


  这事过后,我静下心来想想,我还是不懂老人家的心啊!毕竟是曾经陪伴自己儿子十多年、和自己一个锅里抡大勺的儿媳妇啊!她再有不是,老人家对她还是有亲情的;我这样不客气地对待她,老人家心里能好受吗?我也太自私了,只顾及自己的感受,却忽略了老人家的感受。


  我们轮流陪岳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把岳父接到我们这里一起住,也方便照顾他。于是,我们动员亲朋好友轮番劝说岳父,终于把他说动了,同意和我们一起住。大家高高兴兴地把岳父从他的老房子里接到我们家,我们把最好的卧室让给他,他也很高兴。就这样,我们总算把岳父安顿下来了。


  岳父年轻时是不大饮酒的,到了老年却喜欢饮酒了,一顿能喝三两多。这倒不算啥,我就给他买酒。刚开始我是一瓶一瓶地给他买,逐渐地就一箱一箱地给他买了,可是岳父却越喝越频,从刚开始的一天喝一次,逐渐地一天三顿饭顿顿都得喝。这也行,只要岳父身体受得了,那就喝呗。


  一次,我们家庭宴会,还请了几位朋友。大家吃喝得都挺高兴,岳父也挺开心,可能就多喝了两杯。吃完饭,大家洗碗筷儿、抹桌子、撤凳子,收拾残局。岳父喝了两杯茶水就要回屋躺一会儿,可是站起来却走不了了。大家有的帮他揉腿,有的帮他捶腰,忙活半天他还是走不了。没办法,大家只好把他抬回卧室躺着去了。岳父睡了一大觉才恢复了行走能力。


  这件事使我对岳父的喝酒问题有点儿担心了。我就和爱人商量说:“以后别让爸这么喝酒了,一旦哪天喝坏了身体,后悔就晚了。”我爱人也同意了。她就和岳父说:“爸,你以后别这么频、这么多地喝酒了,别喝坏了身体。”可岳父不听,每天还是照样顿顿喝。


  这之后的一个月内,岳父又喝得不会走路两次。这下我可真是有点儿紧张了。现在岳父生活能自理,我和爱人上班、做买卖没有后顾之忧,一旦岳父喝坏身体生活不能自理,拖住我俩中的一个在家照顾他,我们两个孩子正在读书,加上岳父的治疗费,我们在经济上怎么承受得了啊!于是,我和爱人决定强行控制岳父喝酒的频度和数量,规定他只可午饭时喝酒,且一次不能超过三两。


  对我们这个强制性规定,岳父是很不情愿的,有时喝过三两后还要喝,我们就不给他倒酒了。他显得很无奈,但也只好作罢。有时我们不让他喝了,他放下饭碗就走,闹得一顿饭谁也吃不好。有一次,他闹着要回自己的老房子住,说不让他喝够酒,他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爱人急得直哭,但这也不行,岳父非闹着要走。我只好把那个医生朋友请来,从医疗角度给他讲多喝酒的害处。医生朋友好说歹说岳父总算不闹了,我们也妥协了,让他再多喝点儿,前提是不能喝醉。


  即使我们做了妥协,岳父还是心情不好。有时他和我的邻居赵大叔说:“我闺女、女婿对我哪儿都好,就是不让我多喝酒。我不喝够酒心里就无着无落的,特别难受,活着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岳父以前是个开朗的人,自从控制他多喝酒,就变得一天到晚沉默寡言,萎靡不振,吃饭时也迟迟不愿意上桌子了。


  后来,我和朋友说起这事儿。朋友说我心是好的,但方法不得当。他说:“你没体会到老人的心情啊!一个老人没有啥别的爱好,就这么个喝酒的爱好你还强行控制,他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心情能好吗?”我觉得朋友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有班上、有事干,生活充实,可岳父不同,我应该多替他想想,尊重他的爱好,让他有生活的乐趣啊!只要我们细心照看,不让他喝过量,还是可以让他尽兴的,而我却太不懂老人家的心了。

 

岳父是个大好人


  每当想起这些事,我就痛心疾首,内心不住地责备自己,同时岳父以前对我的好也一幕幕地浮现在脑海里。


  我岳父叫段守荣,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没念过多少书,却打得一手好算盘,是个合格的行政、企业会计(当时没有计算机,会计都用老式算盘)。岳父为人纯朴敦厚又诚实守信,用乡亲们的话说,岳父就是个“大好人”。


  我原是长岭二中的化学教师。当时(1972年)教师在社会上的地位是最低的,人们都贬称“臭老九”,工资也特别低。我爱人的亲属没谁看好我,可是我岳父却力排众议,坚决支持他女儿和我相处。


  我是农村孩子,母亲早逝,父亲也在我成家前去世了。我家哥儿仨就我靠国家助学金读完了高中。可1966年我高中毕业时,国家废除了高考制度,我只得回乡务农了。当时生产队不挣钱,干一天活只能挣十个工分,到年底一算账有的年头十个工分才合三分钱,较好的年头十个工分也只合一块钱。


  1971年国家为了补充学校师资不足,要求各地在“老三届”毕业生中择优送入师范院校短训,出来之后做教师,我有幸被选中了。我在白城地区师范培训五个月,于1971年9月13日分配到长岭二中任教,月工资只有22元。我不但没有彩礼,连简单的家具也买不起,住房就别提了。


  在这种条件下,1973年7月,岳父岳母支持我们结婚。岳父对我爱人说:“我就看好他这个人了,结婚的事我给你们操办。”于是,岳父给我们租房子,把他家像样儿的箱子、柜、饭桌都搬到我们新房里壮门面。那时不让大办婚礼,我俩就回我乡下的亲戚家走一趟就算旅行结婚了。第二年,岳父把他家的树伐了,做梁坨、檩子、椽子;岳母去偏远的大兴乡买回苇子做房箔……又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我们在岳父家的大院子里盖了三间土木结构的住房。我们总算有了自己的窝了。凭良心说,是岳父岳母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


  1975年正月,我们的儿子出世了。小家伙来到世上,给我们家带来欢乐的同时也增加了很大的开销。因为我爱人身体较弱没有奶水,儿子只能喝牛奶。我每月的工资固定得拿出6元给他定一个月牛奶,还要买白糖等,一个月的工资就用去一多半儿。至于孩子用的衣物,或者有个小病儿什么的都得花钱,有时一个月的工资不够用了。在这种情况下,岳父岳母就给添点儿。


  当时牛奶的供应也非常紧张。长岭就西农场一家卖牛奶,产量还不多,我必须得天天凌晨三点就去排队买牛奶,若去晚了就买不到了。西农场离我家足有两公里路,中间需翻一道山坨子。我夜里十一二点就起来,和爱人一块儿烧热水给孩子洗澡(喝牛奶的孩子必须天天洗澡,白天没时间就夜间给他洗),凌晨三点去给孩子买牛奶,回来就将近七点了,有时能赶上吃一口饭,有时时间不够不吃饭就上班去了。


  岳父看我太辛苦了,怕时间长了身体吃不消,就和岳母商量把准备过年杀的肥猪卖了,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这样我就轻松多了。岳父总是在我最难的时候出手帮我。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这是我们“老三届”的福音,大家得到这个消息,个个欢欣鼓舞,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都想在考场上一展身手,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是1966年的高中毕业生,当时高考志愿都填完了,不料中央废除了高考制度,把我们都挡在了高校的大门外。现在打倒了“四人帮”,恢复了高考制度,谁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呢?可是我却迟迟没在家人面前表明自己的态度。岳父可能是猜到我的顾虑了。有一天他对我说:“你去参加高考吧,考上就安心学习,我给你养活家。”当时我的女儿刚出生不久,一个四口之家加上我的学习费用,他一个人怎么能支撑得了呢?虽然我知道在我人生的十字路口,岳父又想帮我一把,可我不能再拖累他老人家了。我说:“我不参加高考了,我考函授,几年下来同样能获得国家认可的本科学历,这样养家学习两不误。”“那你可就没有向上走的机会了,不感到可惜吗?”岳父担忧地说。我笑着说:“我既然成家有了孩子,就要为她们娘儿仨负责任,不能为了自己的前程丢下老婆孩子不管,给你老人家增加负担。”


  后来我通过函授学习丰富了知识,也获取了高校学历。说实在的,虽然我没有参加高考,但岳父的心思、岳父的话还是让我感动不已。他是那样理解我,懂得我的心,就像我的亲生父亲一样。


  1984年5月,组织调我到长岭一中任业务副校长,我爱人也随我到一中商店上班。长岭一中是长岭县规模较大的一所初中,只有一位书记、正副两位校长、两位教务主任、一位总务主任,工作量很大,早晚加班是常事。我家离一中很远,我早晨上班早离家,晚上下班晚回家,午间回不了家。儿女正读小学,一天三顿饭,有时特殊天气接送上下学这些事儿就都落在了岳父岳母身上。可二老毫无怨言,一直默默地帮助我们。


  如今,岳父已经辞世15年了。他对我的恩情还时常浮现在我的脑际,而且时间愈久印象愈清晰。这更加深了我对岳父的思念,也更唤起了我对岳父的愧疚感。特别是我因写这篇稿件而重新梳理以往的回忆时,深深感到自己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理解岳父,感激岳父,敬重岳父并抱愧于岳父。岳父,对不起!您的灵魂或许还在云头徘徊,愿您安息,我爱您!

 

园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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