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面对继父,我时常心生愧疚

 

搬家和戒指这两件事,我至今未跟任何人说起,一直埋藏在心底,由此对继父的成见加深,积怨加重。 ———作者

我与妻子在新疆


我工作并居住在省城,继父住在县城,一直跟弟弟生活在一起。妹妹也住在县城,常回家看望老人。母亲于2008年去世后,我探望继父的时间明显减少,但春节、国庆节和继父生日这三个节点,我和妻子是必须回去的,有时也带着孩子们一起去。说起来,我跟继父相处得很好,虽然多年两地相居,但彼此都很牵挂,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他从我这里了解外面的世界,我从他那里感受父子间的亲情,常常谈到深夜,聊得很开心。我总的感觉是,他越来越在意我,越来越挂念我,对我还算满意。可早年我和继父的关系不是这样的,用感情淡薄、不温不火、疙疙瘩瘩等词语来形容,是恰如其分的。

 

  继父轻易占据了父亲的位置,让我很别扭


  1964年春节刚过,我的父亲因病撒手人寰。母亲的天塌了!姐姐那年18岁,我只有11岁,妹妹才3岁。这样的家庭,在那个年月的农村,怎么可能维持下去?我隐隐记得,母亲和姐姐白天在田里劳作,夜晚躺在炕上长谈,有时互相鼓励,咬紧牙关,让彼此坚强起来;有时也哭哭啼啼,感到日子难过。苦熬两年时间,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姐姐也难撑家业,这个家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在这种情况下,经一位远房亲属介绍,继父于1966年春,只身走进我们的生活。


  继父的到来,无疑使这个家出现了生机,生活开始慢慢好起来。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反而与继父渐生不睦。


  我是个闷葫芦,继父话语多,我们脾气合不来,说不到一起去。继父脑筋活泛,点子多,编筐窝篓啥都会,称得上能工巧匠。这本该令我敬重,可我却对继父心存芥蒂,躲躲闪闪,貌合神离。为什么会这样?我也在不断地问自己,思来想去,似乎找到了答案:我对继父轻而易举地占据了父亲的位置,实在想不通,不甘心,特别别扭。


  我和继父的关系在我上中学时开始恶化。那时,我发现母亲跟继父不断争吵,但我不知何故。那是一个冬天的上午,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又在激烈地争吵。继父在气头上,将一杯热水泼到母亲身上。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横在两人中间,对继父厉声质问道:“你为啥用热水泼我妈?”继父顺手扔掉水杯,接着给了我一记耳光,冲我喊道:“我泼你妈怎么着?我还要打你!”这记耳光,打在我的脸上,疼在母亲心里。


  眼见儿子无故挨打,母亲发疯般地往前挣,那阵势就是要拼命,却被我紧紧抱住。我知道,母亲特别爱我们,最见不得子女受委屈,她那时真能豁出一切的,我无论如何不能撒手。同时,我在内心不停地告诫自己,要稳住神,要沉住气,要想开些,绝不能火上浇油。我当时没跟继父较真儿,而是骗母亲说,那记耳光只是轻轻一扫,一点不疼,让她别在意。


  这场家庭战争平息了,可耳光的后续效应开始了。我似乎找到了母亲跟继父争吵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我吧,不然他怎么会无故打我呢?在我不算成熟的少年心里,从此蒙上了浓重的阴影,对继父开始怀有戒心。


  中学毕业后,我便下地务农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对继父不仅怀有戒心,而且还对他处处挑剔和排斥。继父善讲道理,高声大嗓,有板有眼。我就觉得,他一个农民,就该用心过日子,满口大道理讲给谁去听,有用吗?村干部每天安排劳动任务,继父动辄跟人家争争讲讲,不接受的理由一大堆,听起来头头是道,结果该干啥还干啥。我很是瞧不起,他这是何苦呢!


  我心里对继父系着疙瘩,他做啥我都看不惯,总是烦得慌。一个心结接一个心结,日积月累,我和他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该说的话不想搭腔,该做的事懒得去做,应有的沟通无心为之,一些善言也成了歹意,心里横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母亲面对两张木然的脸,整日忧心忡忡。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儿子,母亲顾东又顾西,两头都犯难。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大家都不开心。


  记得一天中午,因为弟弟的问题,我跟继父在饭桌上发生口角。弟弟是继父亲生,与我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弟。弟弟从小就懂事,特别讨人疼爱,可继父动辄一顿训斥。那天弟弟刚端起碗要吃饭,继父却突然训斥他:“你咋不好好学习呢,咋这么不懂事!”我很不理解,弟弟那么乖,挑不出毛病,毫无训斥理由,继父为什么张口就说他?我猜继父是在显示自己教子有方,或者证明他做事公平。我看不惯这种虚伪行为,感到这是无事生非,没事儿找事儿。忽然间,我有一种自恃正确的判断,他准是在指桑骂槐,所谓训斥弟弟,实际是针对我的,是在说我“不懂事”!我越想越憋气,可缺少指责继父的根据,心火直往脑门上涌,一把将手里的饭碗摔在地上。饭撒了一地,碗在地上滚,我扬长而去。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犯浑的一次举动。继父立马停止训斥,母亲躲进厨房流泪,我决心离家出走。可是,我能去哪儿呢?当时,正赶上生产队组织出民工,去县内的一个乡镇修路,我第一个报了名。我希望修路时间越长越好,最好永远不回家。


  没想到,我在修路期间遇到了麻烦。我从小不吃葱、蒜,民工们只会做大锅饭,葱、蒜是必不可少的调料,不放葱、蒜,没人动筷。每顿只有一菜,吃不吃由你。这可把我害苦了。每当开饭时,我只能捧着一碗饭,或者一块玉米面饼子,独自蹲在僻静处,苦苦挨着时光。起初人们都没在意,我又不敢作声,半月后才暴露情况。一位老伯拍着我的肚子说:“小伙子,别在这儿苦熬了,天长日久身体会受不了的。”大家七嘴八舌地劝我回家,我坚决不回去,一百个不同意。我本来身体就瘦弱,半月不见荤腥,眼珠都锈住了,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修路结束后,我瘦了一圈儿,走路直打晃儿,母亲心疼得流泪,继父也投来同情的目光。可我绝不领情,依旧不依不饶,继续寻找离家出走的机会。


  即便如此,我从不在母亲面前说三道四,从未跟母亲说过继父的坏话,不想因我而加剧他们之间的矛盾。我主要是心疼母亲。那时,姥姥住在另一个屯子,离我家不是很远。我经常去看望姥姥,在姥姥面前倒苦水,倾诉一些与继父之间的烦心事。姥姥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不停地规劝和开导我。姥姥临终前,躺在炕上,拽着我的手,流着泪说:“孩子,你要记住姥姥的话,做人不能太执拗,好好跟你继父相处,打死人要偿命,哄死人可不偿命啊!”

 

  因为两件事,我对继父的抵触情绪升级


  后来发生的两件事,使我对继父的抵触情绪加深、加重。


  一件事是搬家。我家原住东丰县农村,因生活所迫,于1968年春迁到靖宇县。我1974年上大学后,继父把家从靖宇又迁回东丰,事先没流露任何信息,更没征求我的意见。他为啥要搬家?怎么搬的家?新家具体地点在哪儿?我一概不清楚。记得放暑假回家时,我一路打听才摸到家门。我猜继父是在甩包袱,把抱病出嫁的姐姐扔在靖宇,享受他的清静日子。


  另一件事是卖掉母亲的戒指。我于1977年参加工作不久,继父卖掉了父亲留给母亲的戒指。父亲早年病逝,连张照片都没留下,那枚戒指是我怀念父亲的唯一信物。我曾多次翻出它,呆呆地捧着它,努力地搜寻着儿时的记忆。记得上大学时,我捧着戒指哭花了脸。想起小学三年级时,为弄到一支沾水笔,我逼着父亲东奔西跑,后来总算弄来一支,我却不中意,又哭又闹的。父亲临终前说过,如果苍天有眼,让他再活八年,看着儿子上大学,也就死而无憾了。我终于上了大学,可父亲却看不到了。


  继父卖掉戒指,让我无法接受。想他一个满口大道理的人,做起事来却如此糊涂,完全不顾我的感受。我并非在意戒指的经济价值,它是我们父子情感的唯一寄托,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我无法理解继父的做法。从此,我对继父不抱任何幻想,人前人后绝不评论他,许是对他彻底失望了。


  这两件事,我至今未跟任何人说起,一直埋藏在心底,由此对继父的成见加深,积怨加重。

 

  虽有妻子从中撮合,我对继父仍然心存芥蒂


  大学毕业后,母亲希望我去东丰,我却选择回靖宇,因为更挂念姐姐。多年来,我始终密切关注姐姐的家庭,直到三年前姐姐病逝。我对姐姐一家的付出,要超过对母亲和继父的付出。从客观上讲,母亲与继父跟弟弟生活在一起,弟弟人品厚重,弟妹持家有方,两人都很孝顺,加上我在经济上的资助,两位老人衣食无忧。姐姐则不然,常年闹病,孩子又多,生活窘迫,家境艰难,尤其需要我来搭把手。


  母亲觉得我孝顺懂事,重视手足之情,就是对继父有点儿“那个”,很想探明究竟。一次,她笑着问我:“儿子,你说,你继父对你到底咋样?”“挺好的。”我平静地回答。“是心里话吗?”“是啊,真的。”“你真没啥想法?”“没有啊,怎么了?”“那咋就……”“别想那么多。”母亲心里仍不托底,觉得我心思重,有些琢磨不透。我呢,不想对母亲说明原委,不想使母亲犯难,不想把事情复杂化。


  1983年春,我考虑到妹妹、弟弟的读书问题,当然也想到母亲晚年的归宿,就把母亲和继父又接回靖宇,在县城边买一块宅基地,帮助他们盖了两间房。这样,我们又同住在一个地方了。


  随着生活不断好转,我跟继父的感情也在好转。这要感谢我的妻子,她从中付出了很多,做了大量具体工作,但沉积在我心底的阴影依然挥之不去。记得一次继父在我面前说:“我跟老伴儿借光,生活无忧无虑,很知足啊!”我从继父的话中感受到他的心满意足,但也听出了弦外之音。我在心里对他说:“赡养老人是我的责任和义务,知不知足是你的感受,无所谓跟谁借光……”


  1990年秋,我从县里调到白山市里,事先本该征求母亲意见,妻子也再三给我提醒,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母亲觉得不对劲儿,一脸疑惑地问:“儿子,你是不是有心事?调转工作是个大事,为啥事先不征求妈的意见?”“没啥心事,服从组织安排呗。”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你们当年把家迁回东丰,事先征求谁的意见了?”

 

  继父对孙女们的疼爱、对老伴儿的体贴,让我心生内疚和悔恨


  我真心接受继父,逐渐敬爱继父,源于继父对我两个女儿的关怀。女儿们小时候,继父非常疼爱她们,孙女长,孙女短,吆来唤去,视为掌上明珠。每到星期天或节假日,继父早早来到我家,用自行车把两个孙女接走。老两口精心照料着,不让孙女们受半点儿委屈。继父还时常告诫我们,小孩子跟小树一样,要勤修理多浇灌,好好培养教育,千万别惯坏毛病,他一心盼着孙女们能健康成长。


  1985年的“五一”节,我二女儿早晨洗脸,不小心被热水烫伤。这事跟继父有直接关系。继父刚将热水盛在脸盆里,还没来得及兑凉水,我二女儿就端起盆跑了,被门槛绊倒烫伤了脸。孩子当时伤势很重,面部遍布水泡,妻子心疼得直流泪,母亲边哭边数落,继父跟做错事的孩子似的,躲在厨房里,难过得老泪纵横(事后谈起这事继父就会落泪)。此情此景,让我心生内疚和悔恨。原来他老人家是那么地在意我、在意我的孩子,而我却一直都视而不见。


  过去在生产队劳动时,我因为不会干农活,铲地经常落在后面,继父汗流浃背地为我接垄;我年轻时习惯睡懒觉,继父却天天早起在菜园中辛勤劳作,为使家人生活得更好些;我上大学报到那天,继父推着行李,步行八里地送我去车站。车已经开动了,他仍在风雨中伫立着;我多年在办公部门工作,常在喝酒的场面上转,继父再三告诫我少喝酒,担心我的身体……


  所有这些,难道不是深深的父爱吗?我以前为什么忽略了这些?为什么不去珍惜?为什么不知感恩?长期以来,继父对我付出的一直都是真诚的爱,他与我的亲生父亲相比,无非是脾气性格不同,表达方式不同,爱的方法不同而已。而他的爱却换不来我的真心,他爱得艰难,爱得不易。细细想来,同是一家人,共吃一锅饭,怎么可能不磕不碰?我却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处处对继父挑肥拣瘦,活在自我封闭之中。我与继父的关系处得疙疙瘩瘩,难道不是我的错吗?


  更让我感动的是,在继父的陪伴下,母亲晚年很幸福。我称不上孝子,但深爱我的母亲。我见不得母亲受委屈,观看有关母亲的电影,听着有关母亲的歌曲,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落泪,总有亏欠母亲的心理。我说过,凡对母亲有帮助的人,我会终生不忘。母亲的幸福来自于好时代,来自于儿女孝顺,尤其来自于继父的关心和体贴。母亲体弱多病,常年服药,继父精心伺候,毫无怨言;母亲喜欢玩麻将,继父天天陪伴左右,时刻准备接受老伴儿的埋怨,从未表现委屈的意思;母亲病逝后,继父跟换个人似的,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夜不安寝,以泪洗面。可以说,没有继父的付出,就没有母亲晚年的幸福。我从两位老人身上看到,老来搀扶是多么重要,这是儿女无法替代的。仅此一点,我就应该感谢继父一辈子!他纵有天大的不是,我都不应该有任何怨言,更不应该对他有一点不敬、不孝。


  我总在想,继父过去所做的一切,搁在生父身上,我会觉得有问题吗?不会的,绝不会。如果生父依然健在,我能如愿以偿地实现人生理想吗?真的很难说。有了继父,当年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家,才点燃新的希望,过上美满的生活;有了继父,我才可以无忧无虑地读书,圆了大学梦;有了继父,我才无所牵挂地从县里走到市里,再从市里走到省里,由一个农民的儿子成长为厅级干部;有了继父,母亲活到82岁,我才尽享人间最宝贵的母爱和家的温馨……

 

  分钱之举,让我感叹父爱无私


  2013年,继父85岁生日那天,特意把我们兄妹三人叫到一起,捧出一摞钞票,分成三叠,摆在茶几上,一字一顿地说:“你们的妈妈共生下你们四人。你们的姐姐去世了,现在剩下你们三人。我年纪大了,已留足了余命钱,剩下的这些给你们分了。”继父还说:“这些钱原本就是你们平时孝顺我的,用不完也该物归原主,算是我做长辈的一点心意,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接受……”


  我听罢半晌无语,心却翻滚如潮。继父决定把钱分掉,态度那么坚决,语气那么诚恳,足以证明他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依我对继父的了解,他也许真的认为自己年纪大了,提早表明对身后事的态度,不给自己和儿女们留下遗憾。可是,我们怎么可能分光老人的钱?老人还健康地活着,钱却被儿女们拿走了,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但继父此举,还是让我深深感叹,感叹父爱的无私、无边。


  今年春节团聚的时候,我在饭桌上恭敬地举起酒杯,由衷地对继父说了声“对不起”。我想,无须对继父说更多忏悔的话,眼前的浓情足以让过往的一切芥蒂烟消云散。我和妻子共同祝愿继父健康长寿,多给儿女们尽孝和报恩的机会。继父呢,高兴得合不拢嘴……


继父,一年一度的父亲节就要到了,祝您老人家节日快乐。

 

老伍

 

标签: 继续 内疚

作者:喃喃 分类:亲人 浏览:1321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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