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我的悔、我的痛,留在了那个遥远的地方

 

有些错误,生活从来不再赐予改过的机会。如果,我还有幸拥有庞贝这个战友;如果,我还能看到他被甜蜜爱情燃烧着的兴奋的脸,那么,我绝不会做出当年那样极端自私的愚蠢行为。 ———作者

1969年7月,本文作者在涵洞口留影

1969年5月,汽车连一排三班合影。前排左一是庞贝,左二是本文作者

 

好多年来,我经常做着同一个梦:一个满脸是血的人站在我面前,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用一双愤怒的眼睛瞪着我……我醒来时,总是大汗淋漓。这个人是我的战友,他已经离世四十多年了。


  我的班长叫庞贝


我从小就喜欢当兵,喜欢那首“手握一杆钢枪,身披万道霞光”的歌。1969年1月,我穿上军装,来到大兴安岭,当上了一名光荣的铁道兵战士。


当时大兴安岭被称为“高寒禁区”,冬天最冷时气温在零下40多摄氏度。新兵连生活很艰苦,吃的是干菜,住的是帐篷,洗脸喝水都要到炊事班后边的小房子里排队。那里有一口深井,要用辘轳把儿一桶一桶往上提。就是这口深井,让我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那是一个早晨,起床号刚响,我就穿上衣服,跑到水井旁排队打水。当我弯腰把水桶往井里放时,不小心将上衣口袋里的《毛主席语录》掉到井里。当时我毫不犹豫,抓住辘轳绳,奋不顾身地跳到十多米深的井里。那井口很狭窄,井水冰凉刺骨,井壁的冰凌把我的手、脸划破了,像针扎一样疼痛。我在水里捞啊捞,终于把《毛主席语录》捞上来了。


这一壮举很快在新兵连里传开,我受到了连里的嘉奖,团里派宣传干事来采访,我的事迹登上了报纸。新训结束后,我被分配到最好的连队———汽车连。


到汽车连的第一天,连长朱大勇(他曾任我们新兵连的指导员)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们班都分到施工连队去了,我看你是块好材料,就把你留下了。你要把握好这个机会,好好干。”连长的话让我感动。我从挎包里拿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入党申请书》,郑重地交给连长。


我被分配到一排三班,班长叫庞贝。他是个孤儿,和连长是老乡,入伍已经七年了。庞贝对汽车的感悟是无法比拟的,谁的车经过他身边,他不用检查,只要用耳朵一听,就能听出哪个地方出了毛病。在行车中,他还总结出一套安全行驶的口诀,我把它编成小册子,题目叫《庞贝安全行车法》,分发给战友们。


庞贝也有一些坏习惯,偶尔会显露出来。


有一次,连里举行节油比赛,每个油箱加满油,拉着同样的物品跑塔河,往返一百多公里,看谁节油多。出发前,他向连长提出一个要求:把我们这台车排在车队最前或者最后。


在路上,我盯住他每一个动作,发现他一直和前车保持着百米距离,下坡时他闭掉钥匙,换成空挡溜车,这样既省油又安全,如果夹在车队中间就不行。更让我吃惊的是,在返回连队时,他和车队拉开了距离,在距连队百米处停下车。我以为他要到路边解手,可他却跑到油箱前,拧开油箱盖“哗哗”地往油箱里注尿﹙油比水轻)。结果,回到连队,油料员用油尺一量,他的油箱里比别人多了4公升油,获得了百公里节油冠军。


庞贝的鬼主意特别多。我们车上有个百宝箱,里面装的是特殊工具和关键零部件,它为我们行车带来极大方便。这些东西,有的是他从报废车上拆下来的,有的是他向修理厂老乡要的,有的是他从材料库偷来的,还有的是他靠投机取巧得来的。比如有一次,他领了一个新化油器,看到报废车上有一个旧化油器,就把两个化油器里面的零件卸下来,来了个“狸猫换太子”,然后又把新领的化油器退回去。这样,我们的百宝箱里就有了一个外旧里新的备用化油器。


当时我就想,他这么做值得吗?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领一个呢?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给自己“转干”提供更多的资本。他是个老兵,技术上有一套,连里准备把他提为技术员,已经把他的转干报告打上去了(“转干”和“提干”是有区别的:由士兵提为排长叫提干,由士兵转为技术员叫转干。技术员是带帽徽领章的随军技工)。连长不知道他这些“业绩”有水分,拿着《庞贝安全行车法》的小册子、节油冠军的奖状等材料找到团长,要求尽快批准庞贝转干的报告。团长说:“转干要有半年的考核期,你告诉庞贝,半年里别捅娄子,我保证批。”


庞贝的爱情


谁能保证在半年里不发生任何差错呢?尤其对作风散漫的庞贝来说,更不容易。


事情是由一个叫刘阿丹(化名)的上海女知青引起的。


在我们连驻地旁边,有个东风林场,它和我们连只隔一座小山,每天早晨,都能看到小山那边的缕缕炊烟,都能听到那边敲钢轨上班的钟声。


第一次看到刘阿丹是在塔河火车站。那天飘着雪花,寒风凛冽,我们奉命去塔河火车站接上海来的知青。车站广场上黑压压的,全是刚下火车的知青,他们站在雪地上,像一群瑟瑟发抖的企鹅。车刚停下,知青们就像炸了营,争抢着往上爬。庞贝突然指着车外的后视镜说:“你看那个人……”从后视镜里我看到,有个围着红围脖的女知青,手抓着车栏板,脚蹬着车轮毂,因穿得太臃肿,挂在那儿上不去了。我说:“班长,我去帮她一下吧?”庞贝说:“不用你,我去!”于是,庞贝托着女知青的臀部把她推上了车。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围着红围脖的女知青叫刘阿丹。打那以后,小山那边的林场成了庞贝的心病,他常常爬到山顶上瞭望,一站就一个多小时。有几次连里开班长会找不到他,是我跑到山上把他叫回来的。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有一天早晨,他把被子掀开给我看,说在梦里和那个上海女知青同床了。看着那“地图”,我警告他:“班长,你不能这样,违反军规是很危险的,你正处在转干考核期,等团里把报告批下来,你再想这些也不迟呀!”部队有规定,战士不准和当地女青年谈恋爱,违反这条军规,是要受到严厉处罚的。


我的话没起作用,他仍我行我素。幸好,林场和连队隔着一座小山,他只能望洋兴叹。但他的机会很快来了。林场和连队一直是有来往的。我们的生活用柴都是林场提供的,林场需要汽车我们也是随叫随到。那时中苏关系紧张,我们又地处苏联边境,为防特务搞破坏,我们两家在路边建了一个军民共用的加油站。就是这个加油站,为庞贝和刘阿丹提供了“鹊桥相会”的地方。


有一天,我去加油。当我加完油的时候,看到汽车风挡玻璃上别着一张纸条,我拿下来一看,是一条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这是谁留下的?我左右环顾,看到林场加油站那边有个围着红围脖的女知青往这边张望,我立刻明白了。但是,我感到很奇怪,他们是怎样联系上的?回到连里,我把这张纸条拿给庞贝看。庞贝如获至宝,大叫着:“太好了!太好了!”我装傻地问:“这是谁写的?怎么插在风挡上?”也许是过于兴奋,也许是让爱情冲昏了头脑,庞贝把如何和刘阿丹接触的经过告诉了我。原来,刘阿丹被分配到加油站工作了,庞贝经常去那里加油,俩人就好上了……


过了几天,连长可能发现了什么苗头,就在全连大会上宣布:“进入加油站,只许往右拐,不准往左拐,违者严肃处理!”加油站的右边是部队用的,加的是汽油;左边是林场用的,他们有十多台拉木头用的履带式拖拉机,林场里的人都叫它“爬山虎”,烧的是柴油。


此后不久,我又在汽车风挡玻璃上发现了一张纸条,仍然是毛主席语录,“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从这张纸条上看,刘阿丹已经知道了连里不准“往左拐”的规定。莫非他们又要开辟新的幽会地点?这个问号一出现,我的心就悬了起来,替庞贝担心,怕他违反军规的事情败露,转不了干。好在没过几天,连里就把我和庞贝调到西洛奇执行任务去了。


西洛奇离我们连队五十公里。当时西洛奇正在搞大会战,那里驻扎着好几个连的兵力,不分白天黑夜地干着一项工程。我们的任务很简单:每天早晨从西洛奇出发,把沿途连队办事的或回家探亲的人拉到塔河﹙师部所在地﹚;中午在塔河吃饭、加油,然后再把办完事的人和报纸邮件沿途卸下,返回西洛奇驻地。


到西洛奇不久,我发现庞贝经常看一本袖珍的《毛主席语录》。他是个喜欢抽烟喝酒的人,对政治学习从不感兴趣,怎么突然变了?尤其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连队吹了熄灯号,他还恋恋不舍,钻进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学习”。为了弄清他刻苦“学习”的奥秘,有一天,我向他借《毛主席语录》用。他正在洗脸,让我自己到他口袋里拿。我掏出那本袖珍的《毛主席语录》,发现塑料皮里夹着刘阿丹的照片!在扉页处,我还看到了那熟悉的字体,是一首自题诗,“在乌黑的发角上,我发现一根白发……”署名是刘阿丹,时间是1969年3月6日。


庞贝发现我窥到了他的秘密,马上把《毛主席语录》夺回去。我说:“你应该悬崖勒马,否则触犯军规可不是闹着玩的。”庞贝“嘿嘿”一笑,说:“我和她的事,只要你不说,就不会暴露。我都想好了,如果我转干了,就明媒正娶,让她做军人家属;如果转不了干,明年我就复员,把她领到湖北老家,租一条船,她摇橹,我撒网,然后生个孩子……”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上午,我们路过加油站时,看到连长和林场的军代表站在路边,身边还有一名女知青,就是围着红围脖的刘阿丹,当时我们一愣。连长拉开车门,说:“林场有个病号,你们给捎到塔河去。”


到塔河后,庞贝先把刘阿丹送到塔河医院,然后到食堂吃饭。按正常情况,吃完饭,把车停在师部门前,我们就可以在招待所休息一会儿。那天,庞贝惦记着刘阿丹,在军人服务社买了两瓶山楂罐头,开着车匆匆走了。到了下午一点,师部门前站了一大排等车的人“病号怎么了?”军代表长叹一声:“唉,那个病号叫刘阿丹,父亲是国民党员,跑到台湾去了,母亲有特务之嫌,被关进了牛棚,她孤苦伶仃的,曾被一个流氓强奸过,所以大家都不愿理她。来到林场后,我把她安排到加油站,想让她安静一下,修复受伤的心。可是没多久,她就开始呕吐,我以为是油料过敏,就把她送到塔河医院检查,结果她已怀孕三个月了……问她是哪个男人的孩子,她死活都不说……”


原来如此,难怪庞贝会喝醉?他是在借酒消愁啊!


回到连里,我没把刘阿丹的事向连长汇报,能瞒一天是一天吧。


我出卖了庞贝的隐私


  没过多久,我发现他又去爬小山了,而且越来越频繁。我看着他的背影,心像被人蹂躏一样。我在想,要不要向连长汇报,汇报后会怎样,我犹豫了。然而,就在这时,一件关系到我人生的大事发生了,我不能再等了,必须向连长如实汇报。

 

  那是一个晚上,开完班长会,连长把我留下。连长说:“经过党支部研究,准备发展你入党。”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让我兴奋不已。连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入党志愿书》,说:“这份《入党志愿书》你要认真填写,尤其是‘有无向党交代的事项’这一栏,不能隐瞒。你能做到吗?”我看着连长严肃的眼神,想到庞贝满不在乎地上山的背影,终于向连长坦白了。我说: “连长, 在庞贝醉酒的问题上, 我欺骗了党组织。” 连长很是吃惊: “是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把庞贝和刘阿丹的事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连长听得很仔细,也很生气,他慨叹道: “庞贝呀庞贝, 你怎么能这样!” 然后连长拍拍我的肩膀,说: “你做得很对, 在大是大非面前, 就要这样勇敢地站出来, 向一切损害部队建设的害群之马做坚决的斗争。”


第二天,庞贝在小山顶上被当场抓获。据说,协同“作战”的还有林场的军代表。庞贝的灾难真正降临了,他受到了严厉处罚:转干被撤销;党内记大过处分;人被下放到施工连队。

 

  庞贝临走的时候,我买了两瓶酒,连长让炊事班做了点菜,在班里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欢送会。庞贝什么也没说,把头扭到一边,不吃也不喝,外边汽车喇叭响起的时候,他背起行李,头也没回地走了。我知道他在恨我,恨我告发他,恨我不讲情面。好多年之后我在想:假如那时候是现在,这点破事算什么呢?我那时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那么急不可待地去揭发他?假如我不揭发他,也许他的转干会实现,他设计的爱情蓝图也会实现。

 

  庞贝走了,走得很沮丧,也很落魄。在他走后不久,连里召开了党支部大会,我的入党申请被否决了。什么原因?大家举手表决时,同意我入党的人没有达到半数,也许这就是大家对我在庞贝的问题上表的态。我也品尝到了沮丧和落魄的滋味。

 

  转眼到了8月初,我去西洛奇给施工连队拉八一建军节的慰问品,顺道去看看庞贝。我没想到庞贝出事了!他的战友告诉我,庞贝现在住在团卫生队里,他腰部被塌方掉下的石头砸坏了,目前没有生命危险。我赶到卫生队,看到庞贝躺在病床上,脸色红润,似乎还胖了些,我那颗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庞贝说,他非常惦记刘阿丹,让我给她捎个口信儿,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要挺住,他永远爱她。


  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刚拐过师部大院不远,我看到我们的车停在道边。庞贝说:“刚才我是骗他们的,车没故障,我想等一会儿再走,刘阿丹检查结果还没出来。”我一听,有些生气地说:“这怎么行!车发晚了,天就黑了,在这深山老林里,出了事怎么办?如果连里知道,你为刘阿丹误了发车时间,你我都要受处分的!”庞贝说:“你自己开车走吧,明天中午在招待所等我。”

 

  8月27日,连长通知我去西洛奇接庞贝,因为团里已经为庞贝选好了齐齐哈尔荣军疗养院。出车前,天上飘起雪花。虽然是大兴安岭,但这个季节下雪还是很少见。在路过加油站时,我看到了刘阿丹,就突发奇想,如果庞贝看到我把他最喜欢的人带来,一定会很高兴的,于是我把刘阿丹接上车。在车上,刘阿丹告诉我一个秘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庞贝的。

 

  我们到达西洛奇卫生队时,庞贝已经被抬上了担架。我们跑过去,庞贝看到我们,先是一惊,随后眼泪流下来。我和刘阿丹在担架两边保护着他,他紧紧地握着我们的手,哽咽无语。

 

  庞贝被抬到车上,因为天下着雪,护士回病房去取雨具。庞贝把一封信交给刘阿丹,然后又让我们去小卖店给他买点牙膏等日用品。就在我们转身离开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们跑回去一看,车内血肉横飞,庞贝的胸前炸成了一个大坑……那场面成了我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创伤。

 

  后来我们从他交给刘阿丹的信里知道,他是腰部中枢神经被砸断了,下肢会永远瘫痪的。当他知道自己永远也站不起来时,就开始准备自杀了。他在信中写道:“对不起,我不想拖累你。我知道,我好不了,请原谅我不能完完整整地爱你。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因为,我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他在施工连队时,经常偷雷管炸药去河里炸鱼,并把雷管藏在烟盒里。那天,他就是像抽烟一样,点燃了香烟,引爆了雷管……

 

  庞贝死了,他在世上只活了23年!是谁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那个人应该是我。没有我的揭发,他就不会被调到施工连队,更不会受伤……我是导致他自杀的始作俑者。

 

  好多年来,我都想去赎罪。我曾到教堂里找过神甫,神甫说:“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庞贝的错,是时代的错。为什么对那些饱受情欲之害的灵魂不能宽容呢?为什么要制定那么严厉的军规呢?”神甫的话让我压力减轻,但我仍然感到自己罪不可恕。如果我不是为了个人的私利,能去揭发自己的战友吗?每当噩梦醒来,我的灵魂仿佛被晒在通往地狱的门槛上,那个门槛像一把铡刀,一个声音在说:“你是一个卑鄙龌龊的小人!庞贝为了追求爱,不在乎刘阿丹失身,不在乎严厉的军规,不在乎转干,甚至不惜生命!而你呢,为了个人的荣耀,在忠于党、忠于毛主席的幌子下,把自己的战友逼上绝路。你是罪人,罪不可赦!”

 

  有些错误,生活从来不再赐予改过的机会。如果,我还有幸拥有庞贝这个战友;如果,我还能看到他被甜蜜爱情燃烧着的兴奋的脸,那么,我绝不会做出当年那样极端自私的愚蠢行为。我会设法帮助他,至少不会打扰他。因为这种小小的成全,对庞贝和刘阿丹而言,一定会是一种深深的幸福。可惜,这种种假设对我而言,只是想象的盛宴而已。

 

  1999年,我回到塔河,去寻找刘阿丹。听当年在林场工作的老人讲,刘阿丹生了一个男孩,她早已带着孩子回上海了。这个消息让我宽慰不少,我祝福母子俩永远幸福。

 

张天平

 

标签: 转干 出卖

作者:喃喃 分类:朋友 浏览:1374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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