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为了坚持“政治立场”我曾阻止两姐妹加入共青团


在某个辗转反侧难于成眠的梦里,我会突然陷入那种可怕的自责中,而那挥之不去的遗憾如锐利的荆棘刺一般,带着活性的尖利,带着无可抗拒,刺痛着我的良心…… ———作者

 

1973年,本文作者(右一)与四平团地委的两个领导在大寨合影


从上世纪70年代初开始,我在东丰县小四平乡(当时称小四平人民公社)当了三年多的团委书记,曾经批准2600多名青年加入共青团。后来,他们中的许多人成为各行各业的中坚,有的成为有高级职称的人才,有的还成为领导干部。可是,也有好学上进,肯于奉献的青年,因为我的极“左”思想,讲求“成分”,在他们申请加入共青团时,被我“立场坚定”地拒批或用谎话拖延,致使有些人今生都没有加入共青团,影响了他们的政治前途和人生轨迹。其中一例,误人尤深,伤人尤甚,以致四十多年过后,每当想起我当年的所作所为,仍然感到对不起人家。

 

貌似公正,实则自保


  我到小四平乡担任团委书记不久,就得知本乡孤山村三队有两个十分要强的姐妹。1970年冬,我认识她们时,姐姐汪淑芹20岁,是村小学校的民办教师;妹妹汪淑香16岁,是第三生产队的会计。汪淑香也是当时全乡68个生产队中仅有的三名女会计之一。姐妹俩的表现,按当时的说法是“非常积极”,按现在的说法是“真诚奉献”。当民办教师的汪淑芹,本可以不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可她每天都在早上学生上学前、晚上学生放学后,到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且不讲报酬,任劳任怨。妹妹汪淑香虽然是生产队的会计,但她记账、整账多利用晚上时间,不影响白天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而且从未差账。


  1966年5月“文革”开始,8月团中央书记处改组,共青团组织被迫停止工作。1970年开始整团建团,恢复各基层团组织。于是,从1970年秋天开始,东丰县对“文革”初即被打散的共青团组织进行整顿,即整团建团。当时,汪淑芹、汪淑香姐妹俩都写了入团申请书,积极申请加入共青团。孤山村的党员、团员们也积极推荐姐妹俩入团,而且村团支部也把本村入团预备人选名单,报到了乡整团建团办公室。


  可是,这对姐妹入团的事,却让我很为难。整团建团在当时形成了一股热潮,这是因为当时参军、提干、招工等好事,普遍要求党员、团员优先。而那个年代入党、入团、参军、提干、招工等,都是要讲究阶级出身、政治背景的,即“根红苗正”。可是,汪淑芹、汪淑香姐妹俩的家庭出身,却有“严重的政治问题”。


  汪淑芹、汪淑香姐妹俩,出生在与小四平乡一岭之隔的东丰县横道河乡某村。据说,她们的母亲与他人合谋,毒死了她们的父亲,被判了极刑。那时,姐姐汪淑芹4岁,妹妹汪淑香只有几个月大。事情发生后不久,姐妹俩由她们的爷爷背着一个、抱着一个,离开了那个伤心地,来到小四平乡孤山村落脚谋生。这种情况,在“文革”中被称为家庭和社会关系中有人被“杀、关、管”,是十分严重的政治问题。


  孤山村纯朴善良的村民,接纳了这祖孙三人。开始整团建团的时候,我有一段时间就住在孤山村三队一户农民家里,与这祖孙三人都很熟悉。只是她们的爷爷———我叫他汪大爷,从来不愿意说话。他不但不和我说话,也很少和别人说话。汪大爷在生产队喂牛,是个默默无言的老农民。


  姐妹俩的优异表现让人无话可说,群众基础也好,可是要批准她俩入团,我却顾虑重重。由于他们家中有人被“杀、关、管”,批准姐妹俩入团,我就会有政治立场、路线方向方面的问题。不仅如此,批准她俩入团,还涉及到团组织的“纯洁性”等大是大非问题。


  在我的头脑中,既有“左”的偏见,又怕担当政治责任。有一件我亲历亲见的事,让我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我上小学的那所学校的校长,吸收了一位地主家庭出身、工作非常优秀的青年教师入团,然后安排这位教师做了学校的少先队大队辅导员。1966年,我念六年级时,“文革”来了,这位校长和这位大队辅导员首先被揪了出来,遭到残酷的批斗。校长的罪名是:“丧失阶级立场,混淆是非对错”、“招降纳叛,结党营私”;辅导员的罪名是:“钻入革命队伍内部,进行破坏活动”。虽然这事已过去了四年,想来还是令人胆寒。现在我当乡团委书记,如果批准这姐妹俩入团,说不定哪天也会有人给我安上个丧失阶级立场,或是招降纳叛的罪名。这还是轻的,如果给我安上个改变团的性质,搞修正主义的罪名,我的政治前途就彻底毁了。


  可是,这姐妹俩的表现又特别出色。依我看,别说让她们入团,就是入党也够标准。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呢?我在矛盾中纠结了一阵子后,决定坚持自己的“政治立场”。


  1970年冬,我主持乡团委会,讨论通过各村呈报的入团人员名单时,没有批准汪淑芹、汪淑香姐妹俩加入共青团。


  这是“文革”开始后,我们乡发展的首批青年加入共青团,也是整团建团的“伟大成果”。那时“文革”前的入团宣誓仪式已被取消,团旗、团徽也没有恢复。孤山村团员、青年大会在孤山村小学召开,我参加了。宣布新批准入团人员名单时,我看到当民办教师的姐姐汪淑芹面带忧虑,满眼失望;而当会计的妹妹汪淑香,则是泪洒现场,几度哽咽。


  由于当时的政治气氛,我对汪氏姐妹入团一事,比较在意,密切关注着她们的情况。我注意到,虽然没有批准姐妹俩入团,可是她们却没有气馁,照样勤奋工作,一如既往,不愧是青年中的模范。可是,我出于“政治立场”方面的考虑,仍然犹豫着是否批准她们入团。加之我并不是长年住在孤山村包村,渐渐地,姐妹俩入团的事就被我淡忘了。

 

官腔忽悠,一拖再拖


  斗转星移,一晃近两年过去了。1972年秋,按当时农村的习惯,粮食收完后要拉到本生产队场院存放一段时间。生产队就利用这段空闲时间,集中劳动力搞“农业学大寨”,即进行农田基本建设。各村开始修梯田,修水利,挖条田,搞秋季植树造林等。当时,这些基本建设,多是以村(就是大队)为单位集中进行。农田基本建设这种集中人力的小会战,参加的多是青年人,因此我不时要去各村农田基本建设工地看看。在孤山村农田基本建设现场,我又见到了汪淑芹、江淑香姐妹俩。


  这一天,姐妹俩趁午休时间,直接来找我了。她们对我说:“刘书记,我们从‘整团建团’就申请入团,都这么长时间了,申请书也不知写了多少份了。你以前住在我们队,我们表现得咋样,你都知道。我们家那个问题,都过去十多年了……我们入团 的事,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啊!”


  我不能把我的“政治立场”告诉她们,我说不出口,就拿官腔回话,忽悠她们。当时,我已经在乡里当了两年多的团委书记,又从事政治工作,早就学会打官腔了,掌握了不少官话、套话,用来应付这对天真善良的姐妹俩,虽然不能把她们彻底打发走,至少可以迷惑她们一阵子。至于我怎样打的官腔,打的什么官腔,那还得返回“文革”时的特定语境。记得我曾对她们说:“我没有批准你们俩入团,并不是不允许你们入团,这是团组织考验你们呢!你们可一定要经得住考验啊……”


  可是,这官腔要是经常打,也是唬不住人的,何况我当时才19岁(我17岁就当乡团委书记了),在官腔上并不是很老到。本以为我的“思想政治工作”能让汪淑芹、汪淑香姐妹俩继续接受 “团组织的考验”。可是不知为什么, 两年里一直默默工作, 从不因入团问题给我找麻烦的姐妹俩,自从那次在农田基本建设现场见面之后, 只要再见到我, 就向我说她们入团的事,盯住我不放。这期间, 孤山村的女团支部书记, 也多次找到我, 为汪淑芹、 汪淑香姐妹俩入团的事说好话。


有一天,我离开孤山村农田基本建设工地,到孤山村各个生产队看队部和场院上粮食的保管、防火情况。下午3点钟,我到了六队队部。这次汪淑香会计一直追了我两个生产队,也赶到了六队队部。她含着眼泪把话挑明了。她说:“刘书记,我还是找你说入团的事。我妈死的时候,我才出生几个月,我姐也只有4岁,她做了什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团组织也考验我们这么久了,到现在还不批准吗?”


她的这番话,让我无言以对。汪淑香又说:“我知道这事你很为难,淑芹、汪淑香姐妹俩,还有她们的爷爷汪大爷,与孤山村三队的几户农民一道,已经在农田基本建设结束后、天气上冻之前,举家迁往“北大荒”去了。只知道他们落户的地方是黑龙江省巴彦县,具体乡、村不知道。孤山村的团支部书记也是一位女青年,她和汪淑香同岁,俩人又是同学和邻居,平时劳动都在一起,相互照应,形影不离。说起汪淑芹、汪淑香姐妹入团的事,她情绪激动,热泪盈眶,为她的好朋友惋惜。她告诉我,汪淑芹、汪淑香姐妹俩是因为对自己的政治前途失望之极,才决定去“北大荒”落户的。这两年村里曾有招收“工农兵学员”的机会,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选拔学生,这姐妹俩的其他条件都很好,可她们连团员都不是,自然被排除在外了。


  走出孤山村六队队部,我边走边想:汪淑芹、汪淑香入团的事,我为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卡了人家近两年,也算可以了。我伤了她们的心,得想办法补救。具体补救办法,我也想好了。等农田基本建设结束,我就马上让孤山村团支部给汪淑芹、汪淑香填表、报批,争取年底前乡团委开会通过。通过批准时,我再让乡团委会做个记录,写上“考验二年审查批准”这句话,以防后患吧!


  农田基本建设在大地封冻时结束了。批准汪淑芹、汪淑香姐妹俩入团的事,我一直记挂着,而且我对自己的“政治立场”又有了新的思维、新的认识。我认为,姐妹俩的妈妈虽然是“坏人”,可她们的爸爸是被“坏人”害死的,她们的爸爸可是个好人啊!而姐妹俩姓她爸爸的姓,这样看,姐妹俩应当算是好人的女儿。况且她们的爸爸被“坏人”害死,她们也是受害者,把她们妈妈的账记在她们俩身上,是不合理不公平的。基于这样的认识,我觉得自己批准汪淑芹、汪淑香姐妹俩入团,并没有什么政治立场问题,应当马上去办。

 

远走他乡,遗憾长留


  等我忙完农田基本建设的事,着手通知孤山村团支部,准备给汪淑芹、汪淑香填写《入团自愿书》时,情况又有了变化。


  孤山村团支部书记告诉我,汪淑芹、汪淑香姐妹俩,还有她们的爷爷汪大爷, 与孤山村三队的几户农民一道, 已经在农田基本建设结束后、 天气上冻之前, 举家迁往 “北大荒” 去了。只知道他们落户的地方是黑龙江省巴彦县,具体乡、村不知道。孤山村的团支部书记也是一位女青年,她和汪淑香同岁,俩人又是同学和邻居,平时劳动都在一起, 相互照应, 形影不离。说起汪淑芹、汪淑香姐妹入团的事,她情绪激动,热泪盈眶,为她的好朋友惋惜。她告诉我, 汪淑芹、 汪淑香姐妹俩是因为对自己的政治前途失望之极,才决定去“北大荒”落户的。这两年村里曾有招收“工农兵学员”的机会,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选拔学生,这姐妹俩的其他条件都很好,可她们连团员都不是, 自然被排除在外了。


  这个团支部书记虽然没有指责我,但她所说的情况却让我深感不安。一个让我无法逃避的事实是:我为了表明自己“政治立场”坚定,耽误了姐妹俩的前途,致使她们心灰意冷,远走他乡。


  由于我的坚持,使汪淑芹、汪淑香姐妹俩一直背负着她母亲的历史包袱,无法加入团组织。她们姐妹自幼失去父母的爱,在沉重的精神压力下艰难成长。为了摆脱家庭的阴影,她们付出很多,奉献很多,唯一的要求就是加入共青团,以便使自己的人生多一抹亮色,多一份自信。可她们这个要求却被我一拖再拖,给她们造成了一辈子的遗憾。


  据团支部书记说,随姐妹俩一起去北大荒落户的,还有她们的未婚夫家。汪淑芹、汪淑香姐妹早已订婚,订婚对象都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姐姐汪淑芹的订婚对象,是村里基本上不识字的赶牛车的小车老板。妹妹汪淑香的订婚对象,是村里铁匠炉打铁的小铁匠。这次小车老板一家、小铁匠一家,也随两姐妹一家一同去了“北大荒”,他们要开辟新的居所、寻找新的希望。与此同时,两姐妹入团的美丽梦想也随之飘逝。


  团支部书记向我描述了她最难受的一幕。汪氏姐妹走时,一步三回头,极其不舍地离开了这个她们赖以生存了十多年的小山村。说到这里,团支部书记痛哭失声,难以劝阻。团支部书记的泪水,何尝不是对“文革”的控诉,又何尝不是对我这个当权者、“文革”积极分子的控诉呢?


  时光如舟,远逝之水带走了永不回来的时间。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关于姐妹俩入团的往事却在逝水之岸长成坚硬的荆棘刺。在某个辗转反侧难于成眠的梦里,我会突然陷入一种可怕的自责中,而那挥之不去的遗憾如锐利的荆棘刺一般,带着活性的尖利,无可抗拒地刺痛着我的良心和藏匿幽深的私心,让我很疼、很难过。有一次,我与当年中央团校的同学聚会。人生坎坷,我一字没提,倒是提起汪氏姐妹入团的往事,慨叹自己“左”得可笑,误人前途。我真想找个时间,寻找这对姐妹,请她们原谅我当年的误人之罪,再向她们说声“对不起”。

 

刘辉

 

 

 


标签: 入团 姐妹

作者:喃喃 分类:同事 浏览:1301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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