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一拖再拖,我没有见到爸爸最后一面

 

等到我高中毕业了,再去看爸爸;等到我上大学以后,再去看爸爸……遗憾的事一再发生,但过后再追悔“早知道如何如何”是没有用的,“那时候”已经过去,我追念的人也已走过了我的生命。 ———作者


我爸爸年轻时的照片。黑板上的内容都是我爸爸写的和画的,那时他在某宣传单位工作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就分开居住了,我对爸爸的爱和留恋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成了怨恨,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中没有他也不缺少什么。然而某一天,他走了,走得那么突然那么快,真正地离开了我的视线,我发现,我的生活从此不再一样。他的离去像地面上突然裂开了一个洞,深而大,无法挽回,无法修补,让我常常情不自禁地陷入无尽的悲痛和忏悔之中。

 

我与爸爸短暂而快乐的时光


  在我心里,年轻时的爸爸是个完美的男人。他英俊高大,幽默机智,头脑聪明,也很有艺术才华。爸爸最爱臭美了,尤其爱穿西装。他穿短袖白衬衫、灰西装裤、黑皮鞋的样子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


  每当我对身边的小伙伴们夸我爸爸“好帅啊,还会画画,什么都会画”时,看到他们羡慕的眼神,我心里都自豪得不得了。爸爸疼爱我,会出很多很多的鬼点子逗我开心。他最爱做的事是,把我高高地举到头顶,然后放在他的脖子上。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也并非每个父亲都是神,我的爸爸也有缺点,而且是致命的缺点。


  我出生不久,就被诊断出患有先天神经性耳聋,但有爸爸妈妈在身边呵护着,处于安静世界中的我,仍然会感到温暖和幸福。


  好日子不长。在我两三岁的时候,爸爸因为生意失败变得颓废。他开始酗酒,晚上回家和妈妈吵架,也会动手打妈妈。我亲眼看到妈妈被爸爸打得受伤了。那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爸爸怎么会变成这样?后来,妈妈看到爸爸没有重新振作的意思,做事总是半途而废,劝了很多次也没有改变,再加上他们总是吵架,妈妈已经心寒,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把我带到了二百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姥姥家。不久以后,妈妈也调了过来。


  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时,爸爸来看我了,还和妈妈一起送我上学。看到爸爸妈妈在一起,我以为他们和好了,特别开心。可事情并不是我希望的那样。爸爸问我:“彤彤,如果爸爸妈妈分开了,不在一起生活了,你愿不愿意?”当时的我坚决反对,哭着央求爸爸:“我不要爸爸妈妈分开,我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但不知为什么,爸爸没有过来与我们住在一起。


  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每天都会看到同龄孩子的爸爸来学校接他们放学。我看到他们被爸爸高高地举起,放在脖子上,高高兴兴地回家。那种情景,在我眼里是天下最美的画面。当然,我也是有大人来接的,多数的时候是姥姥。后来,姥姥年纪大了,妈妈怕累坏姥姥的身体,就把我托付给邻居刘阿姨。刘阿姨每天专门负责接送我上学放学,并到她家吃午饭。我直到小学三年级时才不需要大人接送了,可以自己上学放学。


  每当放寒暑假,我都去一位专业老师家里学习,训练语言能力。那时我听力不好,佩戴助听器,说话也口齿不清,需要经过老师的长期训练来矫正发音。在学习过程中,爸爸好几次来看我,我都兴高采烈地跑到爸爸怀里,享受爸爸的疼爱。我会被爸爸逗得咯咯笑,与我一起学习的小伙伴们也会被爸爸逗笑。


  那时候,爸爸的疼爱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我拥有了,感到幸福,感到快乐。


  我和爸爸相处时间较多的时候是春节那段日子。每年过年,爸爸都会过来把我接回他所在的那个城市。我跟爸爸坐在火车上,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忘了刚刚与妈妈分开时因不舍得而哭闹的不快。爸爸带我去奶奶家过年,奶奶家离爸爸的住处不远。在奶奶家,我常常睡懒觉,爸爸舍不得吵醒我,就坐在我旁边看我———一眼不眨地看我。看到我醒了,他立刻就逗我开心,说我是“小懒猫”。我和爸爸一起放鞭炮时,爸爸仍然把我放在他的脖子上,欣赏五颜六色的烟花,虽然那时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吃饭爱挑食,爸爸担心我的身体健康,特意给我做面条,让我尝到了这世上最好吃的清汤面。


  爸爸平时爱画画,画得最多的是我。无论我是什么姿势,谁都能看出来爸爸画的那个女孩是我。我爱看爸爸坐在沙发上,低头眯着眼睛,左手拿着长白山牌子的烟,右手挥动着食指思考时的样子。我讨厌喝酒的爸爸,这会让我想起妈妈因爸爸喝醉而被打伤的可怕情景。我也曾劝过爸爸很多次,让他别再喝那么多酒了,可他对我也动手了。他打我的脑袋,把我打哭了。后来爸爸酒醒了,向我赔礼道歉,心疼地把我抱在怀里,很久很久。


  爸爸总是记着我最喜欢的动漫《美少女战士》。爸爸说,我将来会成为“美少女战士”,并给我买来了影碟,还有一些动画片录影带。爸爸总是把我的玩具、录影带、照片等收拾得整整齐齐,并摆放在他家中最显眼的位置。

 

我长大了,对爸爸的恨多于爱


  后来我长大些,理解了妈妈的苦衷,对爸爸的感情却渐渐发生了变化。那时爸爸总是给我们来电话。每当爸爸与妈妈通话时,妈妈的声音就会提高几分贝,我听到心里很烦,浑身不停地颤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妈妈哭,我很心疼妈妈,同时又恨爸爸无能,恨他无法让妈妈看到希望。


  有一次,我抢过电话,很大声地说:“爸!你别再打电话了!”这时电话那边悠悠地传来让我很想哭的声音:“彤彤,爸爸想你!你长高了吗?想不想爸爸?”听到这些我双眼湿润了,又恨铁不成钢地对他说:“爸,你别跟我妈吵架!我妈在哭,你不知道吗?你们老吵架干什么?”爸爸在电话那边说:“我们没有吵架,爸爸跟妈妈谈事呢……”没等爸爸说完,我就气得把电话挂了,再回头看妈妈,妈妈的眼睛肿了,憔悴许多……


  原先对爸爸的爱,就这样被一次次的电话所冲淡,并变成了更多的怨恨。在我的印象里,爸爸总是打电话骚扰妈妈,妈妈每次接电话都会心情不好,暗自抽泣。因为爸爸的电话,我和妈妈的生活从来没有平静过。


  再后来,我对爸爸说了很过分的话。那次爸爸又来电话了,见妈妈脸色苍白,我对爸爸忍无可忍,抢过电话大声对他说:“你咋不去死啊?别再打扰我和妈妈!你知道我妈多不容易吗?我怎么会有你这个爸?赶紧去死吧!”撂下电话,我心里有一种发泄的快感。


  最后,妈妈跟我商量,她打算跟爸爸离婚,想知道我的想法。我说:“妈,你自己决定吧,我跟你在一起。”可爸爸不愿意离婚,并因此逃避妈妈,拖着妈妈,就是不离。无奈之下,妈妈把爸爸告到法院,他们通过法院离婚了。那年我已上初中。


  他们离婚时,我看到妈妈哭得很崩溃。妈妈为了我的成长,一直没有跟爸爸离婚,痛苦地忍受了十年之久。离婚对妈妈是个解脱,对我的影响也不大。妈妈和爸爸在我小时候就已经分开了,在我看来跟离婚没什么区别。但他们的关系变了,从此不再是夫妻,爸爸的电话也渐渐地少了。


  随着时间飞逝,我对爸爸的记忆一点点模糊,再加上瞧不起他,竟然把他当成反面教材,希望把他的影子从我身上抹去。我的脾气不好,随爸爸,我就一直尽力克制自己的坏脾气。我做事不认真,也随爸爸,我就有意识地培养自己学会怎么对事情认真地去做,而且要坚持到底,我不愿像爸爸那样一事无成。我也会被人很多次地问起:“你爸爸在哪儿?咋没见过他呢?”我都笑着说:“他工作可忙了,老出差。”别人提起他时,我会很烦,感觉他的存在会影响我的生活,我为有这样爸爸而羞愧。


  但我心里很矛盾,有时会莫名地惦记爸爸,祈祷爸爸坚强起来,找到工作,养活自己,建立新的家庭,过上幸福生活。冬天时,我常常在想:爸爸的家冷不冷?他有没有工作啊?他能不能吃上一口热饭啊?于是,我就会心酸得掉眼泪,希望自己快点长大,照顾妈妈,还要照顾爸爸。这种想法伴着我一天天长大、成熟。我也分不清我对爸爸是爱还是恨。

 

一拖再拖,拖到见不到爸爸了


  我初三时爸爸曾来学校看我。我当时正忙着上课,没与他说几句话。分别时他转身往回走,我发现他在低头擦眼泪。看着爸爸的背影渐渐模糊,我的心头一阵刺痛,趴在最好朋友的怀里痛哭不止。当时我曾想过,等我高中毕业了,一定要去看爸爸。后来我高中毕业了,突然想起爸爸,我该不该去看看他呢?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我知道,女儿去看爸爸是应该的,可是一想到他喝酒时的样子,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恐惧和颤抖。于是,我为自己找理由、找借口逃避这个问题,或者跟朋友去玩、去旅游,故意冲淡这件事。可我心里却莫名地愧疚,感到对不起他。不知不觉地,到了该去大学报到的时间。我想,等我上大学了再抽时间去看他吧!


  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初三时那一面竟是我和爸爸的最后一面,我这辈子再也看不到爸爸了。当时爸爸是45岁,而他走时已是50岁了。我们父女5年未见,终生也无法再见。


  那时已到了大一下学期,可我还是没去看爸爸。按平时习惯,我周六回家,周日晚上返校,可那个周日晚上我突然发烧,胃疼得吃不下饭,这种疼的感觉从来没有过。周一周二我又发烧了,折磨得我不想上课了,也不想告诉妈妈,怕她担心。周三上午胃不疼了,也不发烧了,我就回学校了,可还是有些浑身无力。一般情况下,我在学校晚上11点多才睡觉,但那天不到9点就莫名其妙地很困,上床睡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爸爸了。我看到爸爸在我前面跪着,哭着对我说他对不起我和妈妈。当时我看到他的样子,很心疼,想走到他身边扶起他,但他起身走了,而且离我越来越远,我怎么追也追不上。我哭着冲他喊:“爸爸,等等我……”


  我哭醒了,也吵醒了室友们。周四,我记得那天是2012年11月8日。我去上课,但我觉得心里很慌,无法专心听讲。这时,我收到妈妈的短信:“彤彤,穿好衣服,奶奶想看你了,妈妈马上到学校接你去爸爸家看看奶奶。还有,我已跟导员说好了,你不用再请假。”我虽然感到突然,但也不敢多想,马上回寝室穿好衣服,下楼时看到妈妈和老姨已经到了。


  在车上,我发现妈妈满脸憔悴,也没有多问。妈妈开始问我冷不冷啊,过得好不好啊,想不想妈妈啊等问题,我都一一回答,但我心里期待着妈妈的下一句是什么。妈妈没有再问下去,而是低着头,长久地沉默着。


  我终于忍不住问妈妈:“妈,奶奶怎么突然想看我了呢?”我看到了妈妈下定决心的表情,她抬头看着我,说:“彤彤,你爸爸走了。”“干啥去了?”当时我心里颤抖了,拼命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你爸爸去世了。”妈妈轻声说。


  听到这里,我的脑袋一下空白了,毫不犹豫地大哭起来。我哭了很久,想了很多。妈妈把我抱在怀里,不停地安慰我。


  在路上,我多次掐着自己的胳膊,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但是到了爸爸家的楼下,我心里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我看到了白布,看到了黑白照片,那是爸爸年轻的照片。我的奶奶坐在照片旁边,她在失声痛哭。这场景,很残酷,却是实实在在的。


  爸爸是突发心肌梗塞,死在家里的,三天后才被邻居发现。后来,我听爸爸的朋友说,每次唠嗑时爸爸总会提起我,总说想我和妈妈。我又了解到爸爸离婚后的生活,他过得更落魄,天天用酒麻醉自己,孤单寂寞地挨着日子。我的心里很疼,再一次失声痛哭。还好,爸爸只是喝醉了,躺在床上睡着了,不知不觉地离开了,应该没遭多少罪吧!


  来到殡仪馆,我远远地看到两位工作人员在给我爸爸穿衣服,我开始像疯子一样哭喊:“爸爸!爸爸!”妈妈抱着我不让我过去,我挣扎着,求妈妈放我过去,让我再看爸爸最后一眼。我看着爸爸那仍旧英俊的脸庞,万箭穿心般地难受,难道我真的再也看不到爸爸了吗?“爸爸,你醒醒啊!”我哭着跪在地上,不停地给爸爸磕头,不停地说:“爸爸,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可是,这一切对爸爸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爸爸走了,把我对他的恨也带走了,留下的只有思念,还有永远的遗憾。


  我从爸爸家里拿走许多照片。爸爸的一张张照片,仿佛向我讲述着他的生活经历:他当兵时和战友的合影,笑得像个孩子;他在黑板报前的留影,手拿粉笔满怀自信地勾抹着他正在创作的画;他跳舞时的潇洒瞬间,岂是一个帅字了得;他和妈妈的结婚照———帅气爸爸和漂亮妈妈的结婚照,我感觉到爸爸当时很幸福,妈妈也很幸福。我也看到了我小时候的照片:爸爸抱着我,冲我笑着,满脸的慈爱和喜庆。这一张张照片被我好好地保存起来,它们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人啊,真是很怪。直到爸爸走了,我才领悟到,“爸爸”对我来说,不是一个词汇,而是一团扑面而来的血统的气味,一座属于我的伟大的山峰,一个永远无法用理性去分辨是非的感性的百慕大三角,一位上天委任给我的命定的神……我无法挑剔,也无法选择。爸爸,这个赋予我生命的人,他终生都爱我,可我却从来没有感谢过他,甚至去伤害他。


  等到……等到……似乎我的所有的生命,都用在等待。等到我高中毕业了,再去看爸爸;等到我上大学以后,再去看爸爸……遗憾的事一再发生,但过后再追悔“早知道如何如何”是没有用的,“那时候”已经过去,我追念的人也已走过了我的生命。


  写到这里,我已泣不成声了。爸爸啊,我不恨你。我不恨你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不恨你没有给我完整的父爱。我反而要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独一无二的父爱,谢谢你让我尝到了世上最好吃的清汤面条,谢谢你遗传给我的艺术细胞,让我找到了自己的梦想。

  爸爸啊,女儿不孝。我对你说了最过分的话,我为了逃避你不去看你。我不配做你的女儿。


  爸爸啊,你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45岁的帅气男人!


  我常常想起,想起小时候我爸爸看我睡觉时的专注目光。以后,他再也没有那么看过我,或者说,是他再也没有让我发现他那么看着我了。而到我终于懂得他这种目光的时候,他已经永远离开我了。


  再也不会有人这么看着我了。我知道,这是河床对小鱼的目光。这种目光,只属于父亲。


 

彤彤


标签: 爸爸 等到

作者:喃喃 分类:亲人 浏览:1272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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