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我极力阻止母亲改嫁使母亲失去一个女人应得的幸福

 

母亲这一生,给别的女人缝制过无数件花衣服,而她自己却没有穿过一件花衣服,因为她是寡妇,不能穿花衣服。 ———作者

我婚后的全家福,那时我母亲已是我两个孩子的奶奶了


阴历四月十九,是我母亲王素贞离世的日子。每年这一天来临,我都是心潮起伏,不能平静。回想起母亲苦守着我这根独苗过的几十年孤独寂寞的生活,愧对母亲的悔恨之情便油然而生。

 

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个婶子劝我母亲改嫁


  我是1948年生人,今年已经66岁了。我父亲是1947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当时他16岁,刚与大他7岁的我母亲结婚半年。父亲走时,母亲已经怀了我,可父亲参军后一直没有再回到这个家,他于1950年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光荣牺牲了。所以,我是个“梦生”,没有见过父亲长什么样,只听别人家的孩子喊爹叫爸的,我从来没有这个体验。


  在我的家乡吉林省德惠县那个小村庄,方圆十几里的人都知道,我的母亲———一个寡妇守着一个男孩过着苦日子,终身没有改嫁,把一个革命烈士的遗孤抚养成人。


  在我的记忆里,第一个劝说母亲改嫁的,是与母亲要好的一个婶子。那是在我母亲遭遇风言风语之后……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1955年秋天,我们村搬来三户人家,他们是闯关东过来的。其中有一户姓赵的人家,男主人四十开外,家里有妻子和三个儿女。时间长了,我们村里人都喊男主人叫赵山东。


  赵山东这人忠厚老实,说话总是憨声憨气的。他到村里唯一一口水井边挑水时,总能看到井边上有一个青年妇女领着一个小男孩在吃力地摇着辘轳,小心翼翼地提起一木桶水,再倒进井边那只自家带来的铁桶里,然后两人抬着水慢慢地离开。赵山东几乎每天都来挑水,都能碰到这一幕。他看在眼里,心里挺纳闷:这家的男人哪去了?怎么能让女人和小孩来抬水呢?后来他才打听到,那个女人是烈属,独自领着儿子过日子。这母子俩就是母亲和我。


  一个冬天的傍晚,母亲照常领着我顶着大雪去抬水。我们娘儿俩来到井边,看到赵山东也在挑水。赵山东粗声粗气地对母亲说:“把你的桶拿来,把我这桶水倒过去,你们娘儿俩抬走吧。”母亲看了看他,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赵大哥,谢谢你。”


  说来也巧,一连几天,我和母亲去抬水总能遇到赵山东,也都是赵山东帮着提水。这天又碰到赵山东,他帮着提完水后气喘吁吁地说:“大妹子,这冰天雪地的,你领着孩子抬水太危险。这样吧,俺每天来这挑水顺便也给你送去一挑,就够你们娘儿俩用一天的。”母亲笑了笑,说:“不行啊,大哥,那怎么好意思呢?”


  母亲也没有想到,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阵敲门声将我们娘儿俩惊醒。母亲打开门一看,原来是赵山东给我们送水来了。从这以后,每天早晨赵山东都给我家送来一挑水,弄得母亲推也不是,收也不是。赵山东安慰母亲说:“大妹子,收下吧,我这是举手之劳;再说,谁家没个难事啊!”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这话一点不假。我们娘儿俩在这年的冬天免受了抬水之苦,可没想到的事却发生了。真是“寡妇门前是非多”,赵山东给我们家送水的事,没过两个月就在这个小村庄风言风语地传开了,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为了不让嚼舌根的人再说三道四,母亲拒绝了赵山东的帮助,又开始领着我去抬水了。


  这事发生之后,一个与我母亲要好的婶子到我家来串门。她也是一个寡妇,并且也领着一个年幼的儿子过日子。两年前经别人介绍,她改嫁到黑龙江双鸭山煤矿一个矿工家里去了,并且在婚后日子过得还挺好。于是,她就来劝我母亲改嫁。


  我记得很清楚,那位婶子对我母亲说:“素贞,你年纪轻轻的,领着一个年幼的孩子过这种挨累受罪的日子干啥啊?还让人说三道四的,这不是自找苦吃吗?干脆你也‘找主’算了!”


  虽然那年我才7岁,对这“找主”两个字,当时听得似懂非懂,但看她俩的表情,我意识到婶子是来劝说母亲另找人家的。于是,我就格外地关注起她们的谈话来。当我听到婶子说:“这么小的孩子随娘出嫁,改姓是正常的,不姓李就不姓李呗!”我就真明白是咋回事了。我猛然间从里间屋跑出来,狠狠地瞪了婶子一眼,然后抱住母亲的腿,哭着说:“妈,妈,你不能‘找主’!你不能‘找主’!你不能带我走啊!我不能改姓!我姓李!”


  我能说出这样的话,是有原因的,它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四五岁时,奶奶和母亲曾牵着我的手去村外南甸子给死去的爹烧纸。我们回来吃过了晚饭,母亲去村里夜校学文化,奶奶就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胸脯,眼泪滴滴答答地流淌在我的脸蛋上,一股苦涩的泪水淌进我的嘴里。我听着奶奶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孙子啊,你要记住,你姓李。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你妈把你带到哪里,你都不能改姓,你可是你爹的一根独苗啊!”此后,这样的话我奶奶每天晚上都翻来覆去地说给我听,我也每天晚上都暗暗地重复背诵着这样的话。天长日久,这样的话就印在了我的心灵深处,所以那天我就很顺溜地说出来。


  我抱着母亲的腿哭求之后,母亲认真地对那个婶子说:“妹子啊,你的好心我领了,但是我不能改嫁。咱俩都是守寡过日子,又都守着一个男孩,但咱俩不一样的是,我守的是革命烈士的儿子,我不能把革命烈士的遗孤带走啊!更不能让儿子随娘改嫁而改姓。”


  我听着母亲说完这些话,心里平静下来。我抬头看到母亲的双眼流泪了。那泪水流淌到我的脸上,又流淌到我的嘴角。我用舌尖舔了一下,感到那泪水比奶奶的泪水还苦还涩。


  事后,母亲苦笑着对我说:“杨儿,别害怕,妈不‘找主’了,咱娘儿俩就这样过吧!”说完,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大灾小难接踵而来,感谢人民政府的帮助


  可是,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的日子实在过得不容易,大灾小难又总是喜欢光顾我们家。我记忆深刻的有这么两件事。


  一是我9岁那年夏天,一场不大不小的水灾降临到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头上。


  那是个十年九不遇的多雨年头,三天两头地就下场倾盆大雨,并且一场比一场来得急来得猛。我们娘儿俩住的是一间我奶奶去世后留下的泥草房,这房子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更是经不起风吹雨打。屋顶薄薄的谷草年头多了,已经烂得黑了半截。平时雨水小,还看不出漏雨,可是经过长时间的雨水浸泡,就出现问题了。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外面不下雨,屋里还在滴答,弄得炕上、屋地到处都是水。母亲和我把家里所有的盆子都拿出来接水,还不够用,只好把吃饭的碗也用上。我们娘儿俩成宿地睡不上觉,忙着接这处那处淌下的水。


  一天后半夜三四点钟,外面的雨还在不停地下,刺耳的雷声震得我们胆战心惊,好像就在我家房前屋后转悠着,好瘆人啊!


  母亲和我忙活累了,就在炕一头找一处没淋雨的地方躺下。我们刚刚进入梦乡,突然“轰隆轰隆”连响几声,把我们震得猛打一个哆嗦,既而猛地爬了起来。母亲定睛一看,大惊道:“杨儿,可不好了!咱家那个后山墙倒了!”我一看,可不是嘛,后山墙都透亮了、露天了!瞬间,外边的雨水一股脑儿地涌进屋里,整个小屋地成了小水坑。于是这一间泥草房,成了我们娘儿俩战风斗雨的主战场。“杨儿,这样挺着不行,咱俩快把炕席拽下来挡一下吧。”说着,我们娘儿俩三下五除二地拽下那大窟窿小眼子的破炕席,再用几块木板支起来,才算挡住了那块露天的地方。


  阴雨连绵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大队书记得知我家的情况后,马上找到生产队长,让他派人给我家修房。于是,天一晴,生产队就派来两个社员来给我家修倒塌的后山墙了。这时,倒塌的后山墙已经成了一个土泥堆。两个社员光把这堆泥土清理出去就用了半天工夫,待把后山墙垒起来,足足干了三天。


  二是我13岁那年春天,我家遭遇了一场巨大的火灾。那时我已上初中,在镇里住校,每周六才回来。大约是清明前后的一天,外面刮着七八级的西南风。母亲干了一阵活,忽然想起当天是星期六,我晚上会回来。看看外面没有停刮的大风,母亲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心里想,咋办呢,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得让他吃上苞米米查子粥。这是惯例,每个星期六母亲都在吃完午饭后,用水淘好苞米米查子,选好豆子,早早地煮上,再做一碗鸡蛋酱,这都是我最爱吃的东西。


  母亲就走到外间的厨房,把那口大锅拔下来,用半块土坯头儿堵上灶坑里的喉头眼儿,又稍稍地留个缝儿,这样烧起来就能通过少量的烟,火苗很难被风抽过去。我们当地的人遇到刮大风天,为了能吃上热饭热菜,时常这样做。


  母亲点燃灶坑里的柴火,还挺好烧的,没有冒烟。她回里屋去取点水碱,放在锅里,这样煮出来的粥口感好又烂糊。就在这一瞬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只听一声闷响,从灶坑里喷射出一条细长的火苗,直连接上离灶门不远的柴火堆上。干柴遇烈火,这下可坏了!火苗很快蹿到屋里的二层棚上。那二层棚是用秫秸扎成的把子勒成后防寒用的,表面上只有一层薄泥,火一熏即刻就着起来了。就这样,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一间泥草房不一会儿就被烧得一干二净。邻居们发现这火时,人已靠不上去,只好到大队打报警电话。县城里来了四辆消防车,可是已经晚了……


  这场火灾,让母亲哭得背过气去,当她被人们抬到我二叔家时,已经不省人事了。母亲被烧成轻伤,伤口几个月才愈合,这是后话。


  世间的一切事物中,往往都是好事会变成坏事,坏事也可能变成好事。火灾发生没过几天,县里就派人来了,送来一张上级领导的批条,上写:“特批给烈属王素贞同志一等建房木材两立方米,免费到县木材公司提货……”


  我母亲接到批条,领着我稳稳当当地跪在自家院子里,面向正南方连磕三个响头。她高声喊道:“谢谢人民政府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


  二十几天后,在生产队社员们的全力帮助下,三间崭新的草房就在原来的废墟上盖了起来。


  回想起来,母亲能领着我顶门立户过日子,多亏有人民政府的关照。从我家成为烈属那天起,生产队每年都补助我们娘儿俩3000工分,这3000工分,年成好的时候能得到300元人民币,年成不好的时候只能得200元人民币。这些钱能领我们娘儿俩全年的口粮和烧柴。


  可是,我们娘儿俩平时的生活费、我上学用的学费就没有着落了。不过,我母亲很自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政府伸手。我也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学会了一套裁服装、缝纫服装的好手艺。亲朋好友常来我家求母亲给他们做衣服,当然就能挣点零花钱了。


  母亲的好手艺在1958年“大跃进”时更是大显身手。那时,大队成立一个小服装厂,母亲被招去做裁缝。这可是件大好事,母亲在服装厂能挣一个男劳动力的工分了!加上生产队补助的3000工分,我们娘儿俩的日子好过多了。生活有了保障,就更加坚定了母亲不改嫁的决心,我当然也不害怕母亲“找主”了。

 

我长大了,二舅劝母亲改嫁


  可是,就在我14岁那年春天,又有一个人来我家劝说母亲改嫁。这个人就是我的二舅,他是我母亲的亲叔伯弟弟。在所有亲属中,他在我家说话是最有权威的,因为他是公社干部,对一些外面的事情,比村里普通百姓了解得多,懂得的道理也比普通百姓多,思想也比较开放。二舅劝我母亲说:“大姐,孩子也这么大了,都上初中了,你也能撒开手了。你应该找个人家了吧?别在受苦受累地过这种没有老爷们的日子了!我已给你物色了一个合适的对象,他是×村的×××……”


  二舅来我家劝我母亲改嫁是有导火索的,不然他也不会轻易劝我母亲另找人家。就在前几天,我母亲挑水浇园子,不小心被一棵苞米榨子绊倒,两桶水全洒到地上。母亲也摔倒了,双手被苞米榨子扎得流出了鲜红的血,一只眼皮还被扎破了,险些扎到眼球。这多险啊!二舅得知后,急忙来看我母亲的伤势,见到母亲的可怜样儿,才伤心地说出前面那些话。


  二舅劝母亲改嫁,我并不记恨他。他是为我母亲好,这个道理我懂。然而,不管是谁劝我母亲改嫁,我都不会允许。所以,尽管我特别尊重二舅,但我还是反驳了他。我说:“二舅,你怎么也来劝说我妈改嫁呢?前些年,我们娘儿俩过那么多苦日子,你都没劝我妈改嫁。你还特别关照我们娘儿俩。每逢年节,你都让二舅妈给我们送几斤白面、大米。尤其是我上初中以后,你常去学校送给我几斤粮票,怕我在学校食堂吃不饱,饿坏身体。这一切,我从内心感激你和二舅妈,我会感激你们一辈子的。”二舅说:“前些年,你们娘儿俩受了那么多苦,我也没劝你妈改嫁,那是因为你还小;现在你长大了,你妈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见二舅说得在理,我不由得跪到二舅面前,哭着说:“二舅,求求你了!别劝我妈改嫁了!行吗?我们娘儿俩现在过得不是挺好的吗?比以前强多了!再说,我初中再念一年就毕业了,毕业后我一定回村参加生产队劳动,多挣工分,养活我妈。”


  二舅听到我说出这些话后,真的急了,他大声地说:“你说啥?回生产队干活?真没出息!我告诉你,你给我好好念书!读高中、上大学,只有这样,你妈才没白守寡!你懂吗?”说完后,他把我扶起来,双手捧着我的脸蛋,无奈地说:“杨儿,放心吧,我不劝你妈改嫁了!”我站起来,苦笑着跑到母亲身旁,搂着母亲的胳膊说:“妈,我们不走,我不能改姓,我姓李!”说得二舅笑起来。


  母亲也笑了。但我知道,母亲的笑容里,含着深深的苦涩。我这次又赢了,而母亲却输了,输掉了一个女人应得的幸福。就这样,几十年来,在我的一次又一次极力阻拦下,母亲一直没有改嫁,一直守着我这根独苗坚强地过着日子。

 

我结婚了,母亲也病倒了


  1969年,我结婚了,这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是个大的转折点,我终于成为李姓人家的主力队员了。亲朋好友都夸奖母亲说:“素贞,这回你可功成名就了,终于熬出头了,你该好好享享福了!”


  可是,我母亲后来的日子过得并不像别人想象得那样顺畅。我结婚后不久,母亲就开始生病了———高血压、心脏病、眼底渗血,好像什么病都找上了她,并且是一年比一年加重。这都是因为母亲年轻时出力过猛,什么重活都自己干,没个男人帮她,以致积劳成疾,才会得这些病。尽管住院、吃药等所有看病的费用全是县民政局报销,可是母亲的病还是没能治好,以至于最后双目失明,卧床不起。母亲去世那年,刚满64岁。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常常为当年阻止母亲改嫁的行为而后悔、自责。因为我,母亲没有过上一天正常女人该过的日子,没有享受到一天正常女人该得的幸福。


  母亲这一生,给别的女人缝制过无数件花衣服,而她自己却没有穿过一件花衣服,因为她是寡妇,不能穿花衣服。这种世俗观念,像一根粗重的长绳,捆得母亲喘不过气来。我作为她的儿子,不但没能帮她解开这根捆在身上的封建绳索,反而勒紧了这根绳索,亲手把她束缚住了。


  母亲对我倾注了毕生的爱,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成人,而我却让母亲孤独了一辈子、寂寞了一辈子。我一次又一次地阻止母亲改嫁,不让母亲寻找她该得的幸福,我是多么自私,又是多么可耻啊!可母亲为我守寡一辈子,她最终得到了什么呢?无非是在每年的清明节和她的忌日,我们儿孙后辈们把一捆捆、一堆堆的纸钱烧成纸灰,洒在她的坟前而已。除此之外,母亲还得到了什么呢?每次跪在母亲的坟前,我都心如刀绞,悔恨不已。


  母亲!欠您的这笔良心债叫我怎么偿还得清?我终生都无法原谅我自己。


  李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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