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我想跟那个“命硬”的太婆说句对不起

 

家里人说,太婆弥留之际一直以为我会赶回来,说什么也要亲手把镯子交给我……我的泪水奔涌而出。 ———作者

小时候,我(右一)、太婆、弟弟、妈妈在我们家老房子前合影

2013年,我回老家办护照时去看望太婆,与太婆合影

2014年3月,我与大伯为太婆写讣文

太婆去世后,妈妈给我发过来的疏于打理的老房子照片


太婆抚养我长大成人


  我的老家在江西省上饶市的一个小山村。在我们南方,习惯唤曾祖母为“太婆”。


  太婆是我家的童养媳,疼了一辈子儿孙,守了半辈子寡,天天吃斋念佛,连一只鸡都没杀过。


  我出生那年,太婆70岁。我两岁时,因为家里太穷,父母去往沿海城市打工。那时弟弟才几个月大,父母将他带在身边,我则跟着太婆和爷爷留在老家生活。


  十几年来,太婆和爷爷带着我,守着那栋经常漏雨的老房子。太婆与别的老太太不一样,人家屋前屋后都种花,她却在自家门前种下许多既不像花也不像草的东西。太婆说那是一种命贱的植物,叫蒺藜,扔到哪里都能活,就像她一样。


  爷爷说,太婆出生不久就死了父母,她大伯把她养到12岁,便嫁给我太公做了童养媳。小小的太婆缠着脚,脚底垫着小板凳,就那样趴在灶台上给一家人做饭。太婆的手里拿着扫帚、畚箕、抹布,或是喂猪的勺子……总是忙忙碌碌,做个不休,这里整一整,那里弄一弄。可是,太婆的命并没有因此变好。她过门才两年,公公、婆婆就相继去世了。太婆是22岁才生下爷爷的,在爷爷还小的时候,太公给地主家做活被人失手用锄头砸了脑袋,病了一年多就死了。她的三个孙子———我爸爸哥儿仨长大成人时,我奶奶也去世了。后来呀,村里人都说,是太婆命硬,克死了他们。可我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太婆身高1.41米,体重不到70斤,怎么看都是那么单薄弱小,怎么会克别人呢?


  太婆一字不识,但她重视文化知识。记得有一次我因贪玩而忘了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婆按惯例“查”我作业。我说:“你又不识字,查了有什么用?”她不上当,嘴里直叨咕:“你不好好念书,以后就像我这样,当‘瞎子’。”


  见她已在昏暗的灯下摸出那副锈迹斑斑的老花镜,我知道躲不过去,急中生智从书包掏出昨天的作业给她“查”,不想竟糊弄过去。往后我就隔三差五用这招应付她。现在想起,我那时真是太“聪明”了!老师那里,我交不出作业便说是太婆老眼昏花,总是随手扔了我作业,其实太婆连我打过数学草稿的火柴盒都不会乱扔。后来不知谁向老师告的密,老师竟将太婆“请”到学校。


  那天,太婆对于“扔作业”的事并不解释,我当然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果不其然,放学回村后她手持柳条,满村子追着我打。她那裹了几十年形似蜗牛的小脚哪能追上我啊,不一会儿就摔下了我家老屋边上那条深沟里。当时把我吓坏了,很怕太婆摔死了。太婆摔断了腿,我妈从城里请假回来照顾了两个月。不过,从那以后我就没有逃过作业,并且成绩一直很好,还跳了级。


  太婆有副菩萨心肠。那时民间有种算命的职业,算命的是瞎子,算一命一块钱。那些算命先生都是漂泊无依的人。记忆中有一个算命先生,与爷爷上下年纪,他带着同是盲人的妻子每年冬天来我们村一次,来一次得算好几天。他们每次来,都会被太婆邀请到我家住下。


  家里只有两间房,爷爷一间,我和太婆一间,但凡来客,男的同爷爷一铺,女的自然与我们一铺。算命先生的妻子身体不好,夜里咳嗽不止,我有时故意去同学家,不想回家睡,而太婆从不准我在别人家过夜。她总有讲不完的道理:“这人啊,哪有贵的贱的,保不准就有个落难的时候,给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我现在很多处世态度,就受太婆影响。


  算命先生离开时就会给太婆算上一卦,他总说:“大娘您能活到九十九!”太婆喜滋滋地对他说:“哪有那么长的寿啊!就盼着看我重孙女出嫁。”


  有一年冬天,我问太婆:“那个算命先生怎么没来?”“他没了,孤零零地走了。他妻子是先走的,他走时连个送的人都没有……”太婆说着,浑浊的眼睛暗了下来。我从未见她如此难过,就问她:“什么叫没了?”太婆说:“没了就是死了,人都会死。”我又问:“人死了去哪里了?”太婆说:“你这笨孩子!人死了就埋在土里了。”


  那天晚上,太婆抚摸着我的脑袋自言自语地说:“我真是害怕以后你们嫌弃我这老婆子,不给我送终。”我很生气,怪她胡说。她又说:“你们长大就有自己的生活了,哪能总陪着老婆子?我就盼着你能给我送终就满足了。”我索性扭头蒙着被子不理她,不想让她讲下去。那一宿,我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心里特别害怕,怕哪天太婆真的会没了。


  此后很长时间,只要想起那天晚上太婆讲的话,我就特别难受,心里没有安全感。


  记得我9岁那年夏天,正值农忙的时候,我从邻村的外婆家回来,在屋里、菜园子里、地里找了个遍,就是不见太婆。我慌了,想起“埋在土里”的事,竟哭了起来。邻居奶奶告诉我:“你太婆有事进城了。”我就是不信,坐在大门口的柴火垛上哭了很久,谁都没劝住。直到天黑,太婆才急匆匆地回来。原来是村里东柱家的猪吃了死耗子,送到镇上去医治了;而东柱家最值钱的就是那头猪了,他情急之下喊了养猪经验丰富的太婆去“坐镇指挥”。


  我高中毕业后,收到了上海财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成了村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太婆高兴极了,执意要给我办酒席。为此,她叫人把猪圈里那头准备过年的大肥猪杀了。

 

妈妈得癌症,我归咎于太婆


  父母在外辛苦打拼十几年,日子渐渐宽裕。我上大一那年,父母回到老家开店做生意,并在镇里买了新房。我们想接爷爷和太婆进城住,但他们以过不惯城里生活为由拒绝了。


  我住镇里以后,寒暑假才回乡下看望太婆和爷爷。乡下交通不便,也无网络,若太婆一留再留,我便多住几天。每次回去,太婆与爷爷都到村口迎我;走的时候,太婆与爷爷都到村口送我,并且强行塞给我一些零花钱。太婆裹着脚走不远,就站在村口大枫树下朝我挥手。


  我妈回到家乡不到一年就患了肠癌。她才39岁啊!我想不通,一个连感冒都没有患过的人,如何会得癌症?因为那句太婆八字太硬的迷信说法,我开始胡思乱想,竟偷偷地去找了当地一位号称“神算”的算命先生。他对我讲,我家有人八字克着我妈。这简直是五雷轰顶,我将这煎人的痛埋于心里,建议母亲避开太婆,以免八字相冲。母亲不信这些,骂我“瞎说”。


  而外婆和我一样迷信,我妈手术后,外婆不顾太婆央求,把我妈接到娘家,并婉言请太婆不要常去看望。外婆对太婆说:“亲家婆,你八字硬,桐(我妈的小名)现在身体不好,你就不要常来看她了。”太婆点点头,说:“那我以后少去,只送点吃的。”“吃的也不用送了。”外婆坚决地说。我看见了太婆眼里的悲伤和无奈,她就像个犯错的孩子,耷拉着脑袋,连头都不敢抬。可是,她做错了什么呢?


  太婆自己不能去看我妈,便隔三差五令我爷爷来探,随时了解我妈的病情。太婆知道我妈喜欢吃柿子,那年柿子将熟之时,她天天搬着凳子去菜园子里守着,怕叫顽皮的孩子摘了去;柿子一熟,她准要令我爷爷摘下送到外婆家,一刻都耽误不得,有时竟要去别人家讨。她哪知道那时我妈化疗已到中期,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药物的作用致使她整日呕吐。


  我第二学期返校时,我妈支撑着瘦得只剩60斤的身体,站在外婆家门口目送我离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种场景:她满头的乌发一根不剩,嘴巴是歪的;她捂着左侧腰部的排便口,当时已经虚弱得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临走前,千叮万嘱,叫母亲不准回太婆家,万一真是八字相克呢!


  由于我和外婆的坚持,我妈治疗的那半年只得乖乖住在外婆家,外婆也不让太婆去探我妈。现在想来,我心里怪难受的,当时太婆一定抹了许多泪,叹了许多气。

 

爸爸出车祸,太婆眼睛哭坏了


  我妈的病很快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店也卖了,生意也做不下去了。但渐渐地,我妈的身体有了一些好转,只是不能干重活。我和弟弟都在上学,家里经济重担全压在爸爸一人身上。他只得重操旧业,干起老本行———开车,是那种重型牵引车,收入还算不错。但是,用我弟弟的话说,这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高危行业”。


  祸不单行,我爸果然出事了。那是2011年冬天,离过年就差11天了。爸爸吃过晚饭说是出去拉趟货,能多挣点就多挣点。爸爸开了十几年的车,从来没有出过事故,甚至违规的情况都没有。第二天凌晨,我接到交警的电话:“因为雨天路况不明,一辆大客车在下坡时刹车失灵,越过中心线撞向了你爸的车。你爸目前在县医院,处于昏迷中,事故还在调查。”警察说,肇事的大客车司机死了,我爸被切割机从车子底下救出来时就剩一口气,但他手里却死死地抱着买给太婆的电热毯。


  半个月后,爸爸醒过来,但大腿落下了毛病,走路经常摔跤,也丧失了以前的智力和劳动力。


  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出车祸后我就退学了,东奔西走地替他打官司。面对巨额的医疗欠款与眼前“痴傻”的爸爸,我再次相信了太婆“命硬”的说法。我怀疑爸爸是在为太婆买电热毯的路上出事的。


  爸爸出院那天,有几个亲戚、朋友来探望。太婆留客人吃饭,席间爸爸竟然不顾羞耻地在满堂客人眼前脱下裤子要小便,我当时羞愧得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妈妈赶快为爸爸提起裤子。看我掩面痛哭,爸爸竟跟着我哭,声音还盖过我。我一把掀翻桌子,撕心裂肺地喊了这样的话:“一家子的病夫和白痴!天知道这是什么报应!”我身子面对爸爸,话却直指太婆。那是我此生第一次骂人,骂的是太婆。


  望着杯盘狼藉,太婆竟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对大家说:“阿德(爸爸的小名)现在脑子坏了,我百年过后,你们要多让着他、帮着他,不要欺负他。”我听到这样的话,气更不打一处来,冲外婆怒吼道:“你才脑子坏了,我爸这样就是被你克的,全家都是被你克的,你死了就太平了。”我那日已丧失理智。


  那天夜里,太婆果真偷偷吞了农药,被起来解手的爷爷发现了,才救回了她的命。太婆埋怨爷爷不该救她,她活到这个年纪也该去了。我心里非常痛苦,恨自己不该讲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来。后来,太婆眼睛坏了,看不清东西。村里人说,太婆日日跪在村头庙里哭,才把眼睛哭坏了;爷爷说,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又吞了农药的缘故。


  每次看到太婆拄着拐杖到处摸索的样子,我心里难受极了,想给她道歉,但始终没能说出口。有时我心里过意不去,想逗她开心,就学着太婆喜欢的戏剧人物腔调,在她面前逗乐唱跳。我“表演”完后,她就抿着嘴咯咯地乐:“你啊,就是个活宝,不去学做戏(表演、演员类)就是可惜了。”她虽然看不清我的表演,但依旧十分满足。


  但是,我知道,我给太婆的心灵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她逢人便说她命硬,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克子孙。

 

太婆没有等到我给她送终


  两年前,我通过自学又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专科。太婆听说我果真要去学“做戏”,别提多自豪了,又执意要给我办酒席,说是家里好久没有遇到这么高兴的事了。我不同意,说我现在不喜欢吵吵闹闹的,她便依了我。


  今年春节,家人想为太婆做90大寿,她不肯,说是怕八字再添事端。我离开老家前一晚,本想跟太婆睡,但一想太婆屋里没网络,便卷着铺盖去了前屋二叔家。第二天天不亮,我便听见太婆喊爷爷的名字,我怕出了事,匆忙跑到后屋。竟是太婆知道大雪封了出村的路,担心我的车子驶不出去,耽误赶飞机。这不,太婆正嘱咐爷爷带着村里人去铲雪呢!


  我就想,这老太太心里啊,不瞎不聋亮堂着。见我过来,她踩着三寸金莲一瘸一拐地摸索到灶台,在乌黑的橱柜里掏出一个布袋子,交给我说:“三十个土鸡蛋,刚起锅,热乎着呢,带着飞机上吃。我给你攒的,你在城里吃不着。”我说:“太婆,我不带,飞机上有很多吃的呢。”她失落极了,并不收回布袋子:“你们现在不爱吃老婆子的东西了,记得你小时候……”我不忍心看她难过,一把抢过布袋子说:“我全带上。”她就又咯咯乐了。她已经一颗牙都没有了,两排牙床咧在外面,像个婴儿。触目伤怀,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


  那是太婆唯一一次未送我至村口,她已经不能走那么远了。但是,从旧社会一路艰辛走来的小脚,还是支撑着她那瘦小的身子把我送到大门口。她噙着泪吃力地倚在大门口朝我摆手,佝偻着的身子已经不及门的三分之一高,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我系好安全带,扯着嗓子喊道:“太婆,等我明年回来带你去坐飞机,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全给你买回来!”她像是听到了,冲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恐怕时间不多了。我什么都不要,就是想你回来给我送终。”我从车窗探出头,责备她不该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但我马上又安慰她说:“放心吧,就算在美国我也赶回来送你!”


  我把头缩回车内,后视镜里太婆的身影越来越小,我鼻子一酸,哭出声来。却不想,这是她生前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


  今年3月,在学校排练毕业大戏那天,我接到太婆病重的电话。其实,春节我们走后太婆便生了病,几个月里,断断续续时好时坏。即便如此,我们晚辈还是要出外讨生计,总要过日子。我父母那时身体已经大有好转,又去沿海城市打工了,我当时自私地阻止了父母马上回去。我觉得,我妈虽孝顺,但她自己已属半个病人,太婆什么情况尚不知,久病床前我妈势必会被她拖垮身体。当时,我虽然为这种想法感到羞愧,但转念一想伯伯和叔叔都在,我们晚点回去也不影响什么。


  几天后,父母不顾我的阻拦,依然决定回去。妈妈在电话里让我马上回家,见太婆最后一面,我搪塞几句便投入紧张的排练。虽然当时学校也批准我回家,但我知道,一旦此时离开,由我担任的主角将被顶替,而且演出日期就要到了,我不想功亏一篑。抱着侥幸心理,我预备演完大戏马上回去。


  大戏演出当天,爷爷打来电话,我很久才敢接。他说:“你太婆走了,没留住。你太婆说,她没白疼你,你是最有出息的乖孩子。她知道你在做戏,不能回来给她送终,这都是她的命。”


  我搁下电话,泣不成声。尤其让我自责的是,爸妈也回来晚了,未赶上与太婆作最后诀别,我知道他们心里比我更难受。


  当我狂奔到家,面对的是孝帘、白幡和太婆的遗像。她的脸和身体均被纱和棉布层层覆盖,按照习俗,我亦不能再去抚摸。爷爷将太婆临终前留给我的玉镯子交到我手上,那被岁月洗礼后的镯子泛着陈旧而温厚的光泽,就像太婆慈爱的脸。家里人说,太婆弥留之际一直以为我会赶回来,说什么也要亲手把镯子交给我……我的泪水奔涌而出。我知道,任我如何跪拜哭喊,她再也听不到。


  上个月,爸妈回老家看爷爷。妈妈给我发了几张微信照片,并附了文字:“时间真快,你太婆走了大半年,我和你爸唯一的遗憾是没赶在她临终前见她一面……”我心如刀绞,我对太婆的愧疚又何止是没有见上她最后一面?我欠她老人家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照片中的老房子因为疏于打理,杂草丛生,屋前的蒺藜也已被杂草没过,看不见了。写到此处,晶莹的泪光中,我仿佛看见了那个“命硬”的太婆倚在门前朝我挥手。亲爱的太婆,对不起!


  苏舟

留言列表
发表评论
来宾的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