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看青”时的一件事,罪不在己,其责难推

 

他们对我的态度并不是惧怕和讨好,而是真诚的理解和感恩。他们这样的行为,来自于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庭,让我感到很了不起。 ———作者


1968年,在中国的大地上,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硝烟未尽,党中央、毛主席一声令下,“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于是,全国数以万计的青年学生告别了正在读书的母校,告别了父母,告别了从小生活长大的城市,来到了偏僻遥远的山村,开始了“住土房,睡大炕,吃大锅饭,喝大锅汤,穿布衣,打赤脚,一身泥巴一身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地道道的农民生活。从此,在农村,又多出了这么一些人,他们的称呼就叫“知识青年”,他们住的地方就叫“知青点”、“集体户”。


  我就是当年“老三届”下乡的“知识青年”中的一员。想起下乡那些年,有许多记忆一直在我心底难以磨灭。下面就是我在通化县一个山村插队时发生的一个真实故事,也是让我内疚至今的一段经历。


“收获”


  那是我下乡第二年的秋天,地里的庄稼都已开始成熟,一眼望去,漫山遍野的大豆、玉米和高粱。为了保卫秋收成果,生产队安排我们集体户里几个男生担任护青员工作。


  那时社员的口粮都是每年秋后由队里分配,三百斤毛粮一年到头大多都不够吃,而秋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不少社员家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一到庄稼成熟时都有丢失的现象发生。我们护青员每人分片包地。我分的是一片玉米地,这是重点看护的地块,因为将要成熟的玉米马上就能吃了,所以丢失的现象时有发生。方圆几垧地一大片,守了南头丢了北头,守了东头扔了西头,地里不时地出现被人掰走的空玉米秆,这对护青员来说是件很不光彩的事。随着丢失数量的增加,又一直没捉到现行,我心里很是恼火,一连几天都起早贪黑地加强巡视,有时错过了吃饭时间,忍饥挨饿蹲在地里守株待兔。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天中午,正是全村人吃午饭休息的时候,我在地里刚要走,就听到西头地里有动静,凭经验就是掰玉米的响声。我心里顿时兴奋起来,急忙跑向地头小道边的地里守着。过了一会儿,果然从地里钻出一个妇女,她挎着筐,里面装着喂猪的野菜。我一看,这个妇女竟是村里的富农于老汉的老伴。她一看见我,顿时脸色大变,呆呆地站在那里,拿筐的手不停地发抖。我一把夺过筐,往地上一倒,十多穗青玉米出现在眼前……


  我心里既高兴又激动,这十多天的辛苦终于有了“收获”。这时,再看于家老伴,她早已是面色苍白,手脚发抖,颤着声说:“孩子,我这可是头一次啊,家里实在接不上顿了,放我这一回吧!要是把我交到队上以后,我可就没脸见人了!”说到这里,她早已泣不成声,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我,不断地哀求着。


  望着眼前这个和我母亲年龄相仿的老人,我心里不禁产生了怜悯之情。正犹豫着,我又看到地里那些丢失玉米的空玉米秆,不由得怒气上升,毫不犹豫地把玉米装进筐里,拉着她向生产队走去。


“成果”


  经过队里研究决定,准备在晚上收工后召开社员大会。在当时那个年代,天天讲的是学习,讲的是阶级斗争,讲的是无产阶级专政,讲的是斗私批修,讲的是批判资本主义,开会、学习更像家常便饭一样。时值秋收之际,队里决定抓住这个“典型”开批判会,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当天晚上在生产队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屋里屋外站满了人,于家老伴站在地中央,脚下放着那十几穗青玉米。会议由政治队长主持。队长是个复员军人,有些文化,又经常开会、学习,所以会议一开始就给于家老伴列出了几大“罪状”,比如“没改造好的黑五类”、“盗窃集体资产”、“破坏秋收大会战”等等。接着,便是群众发言。集体户里的同学又拿出了“文化大革命”斗“走资派”的那个劲头,“上纲上线”地加了几条“罪状”。此时的于家老伴大哈着腰,双腿颤抖着。她的儿女们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哭泣着。不少社员也在叹息着。大家都知道于家人本分,从来都是安分守己的,人缘也很好,都可惜她犯下了这样的“罪状”。当然,我在会上也受到了表扬。


“仇”将“恩”报


  晚上,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听说这件事还可能上报到大队处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一直安顿不下来,眼前总是出现于家老伴的影子。她那低声下气的话、她那乞求的眼神……想着想着,我竟联想到自己的父亲。我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定为“走资派”而遭到批斗。那时全家如大祸临头一般,胆战心惊;母亲更是难过,她身体不好,每日都是以泪洗面。再联想到这件事,听说于家老伴身体很不好,又很好强很要面子,如果交到大队会有什么后果呢?她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吗?此时我才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一个错误,心里不免有些内疚和惭愧。


  为了十几穗青玉米,至于这样整人家吗?这一宿,我几乎彻夜未眠,天不亮我就下定决心,来到政治队长家,求他不要把这件事交到大队,理由是,她的认“罪”态度好,偷的数量少,又是初犯。我恳求政治队长:“这件事还是在小队处理吧。”最后,政治队长答应我找队干部研究后再做决定。不过,政治队长说,老于家人都很本分,又是屯里屯亲的,这事他能做一半的主。后来,队里又开了几次会提过这件事,无非是让社员以此为戒,没有向大队上报。


  自从这件事过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于家老伴。听说开完会后她大病了一场,后来才知道是心脏病加重了。这位很要强的农村妇女,加上她当时的身份处境,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包括她的家人,总觉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不知为什么,有时我的心情也很复杂,走在路上唯恐碰到她的家人。说来也奇怪,有时见到她的家人,他们对我都是很友好地打招呼。看得出来,他们对我的态度是真诚的、善意的。


  有一天,竟然发生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偷玉米事件发生二十多天以后,正值秋收时节。早晨我走到村头的一条小路上,碰到了于老汉的二儿子,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布袋。见了我,于老汉的二儿子急忙把那个小布袋送上来,塞给我说:“我妈说‘谢谢你’!”他说完,转身就走。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目瞪口呆。打开布袋,原来是10个咸鸭蛋。后来我仔细地想来想去,才悟出来,原来是政治队长告诉了他们家是我求的情,才没被送到大队处理。按常理,对这件事的处理,我是有发言权的,甚至还可以把以前丢失的数量强加到她的头上。在他们家人看来,我是护青员,偷窃生产队粮食的人理应受到处罚,何况他们家又是另一种特殊的身份。


  从这以后,我一直和他们家保持着一种友好的关系。他们背地里经常送我一些吃的东西,我回城探亲时也常给他们带回一些挂面等紧俏食品。


  记得回城十多年后,我和知青点的同学们又回去了一次。我带了一些礼物去于家探望,他们全家对我十分热情。言谈中,我得知于老汉的老伴早已去世。记得当时我看到他们家墙上挂着她的老照片,当我的眼睛和那张照片对视时,我仿佛又看到了她当年的影子,还有那语气、那眼神……在他们家人的极力挽留下,我勉强吃完了那顿饭。临走时,他们又给我拿了些小米和一篮子鸡蛋、鸭蛋,一再叮嘱我有时间再来。直到我坐车离开时,他们还一直挥手相送……


  回到家后,望着那装着鸡蛋、鸭蛋的篮子,我心里感到阵阵不安。他们对我的友好越发加重了我内心的自责。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劳动人民真诚朴实,以及正直善良的本色,也感受到了一种震撼人心的人格力量。


  如今40多年过去,我对我当年的所作所为还很纠结。我知道我当初做的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过错,可后果却给他们一家带来了伤害,正所谓是:罪不在己,其责难推。俗话说:“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可结果却正好相反,他们后来对我的态度并不是惧怕和讨好,而是真诚的理解和感恩。他们这样的行为,来自于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庭,让我感到很了不起。


  古往今来,世上不知发生过多少这样的事,如果都能像这件事一样有这样的结局,那么人和人之间乃至整个社会,将会更加和谐美好。


老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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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喃喃 分类:其他 浏览:1475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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