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母亲被我逼得离家出走,使我成为良心上的终身罪犯

 

再怎么说,我也不应该以自己有病为由去伤害年迈的母亲啊! ———作者


       我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从小在父母的百般呵护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可谓“少年不识愁滋味”。


  我人生的坎坷是从1992年考大学开始的。在那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年代,我高考落榜了。接着我又复读了一年,可还是落榜了。我那个郁闷啊!母亲看我一个大姑娘家,整日无所事事也不是办法,决定提前退休,和单位领导说情,让我接她的班。我不想去母亲的工厂,要去南方闯荡,可母亲坚决反对,说我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她不放心。


  经不住母亲的劝说,我接了她的班,在车间当了一名工人。工厂机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让我头疼,刺鼻的油漆味更让我恶心呕吐。我就奇怪了,母亲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这么多年咋一点抱怨都没有?我只上了几天班,就和母亲说我坚决不干了。母亲盯着我,想了一会儿说:“你先忍忍,我再想想办法。”


  那段日子正是三伏天,母亲骑着自行车,为我四处奔波、求人。有一天,母亲回家后搂着我亲了一口,激动地说:“工作办成了!”我高兴得跳起来。正当我要跟母亲撒娇时,突然发现母亲的脸变黑了,颧骨处还有一小块皮肤脱落了。这都是为我办工作被烈日晒的。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就出来了。


  没过多久,我调到母亲单位工艺处的描图组,当了一名描图员。这里环境很好,不再有油漆味、汗味和那隆隆的噪音,而且还有个单独办公室。每天接触的都是厂里的工程师、技术员,他们设计好图纸,交给我们描图,再送至车间制作成品。与这些有文化的高级知识分子打交道,走在厂区我也挺直了脊梁,内心骄傲地想:“咱也是办公室的人了!”

 


  单位安排我跟一个与我同姓的组长学徒,我感到真是一种缘分。我家在厂区住,每天我去得很早,收拾卫生,为大家沏好茶倒好水,工作热情很高。我的勤快也得到组长的好感,她总是当着同事们的面表扬我。组长的技术很高超,我跟她学了不少工作经验。在她的调教下,我第一次参加了单位的技术操作比赛,还获得第2名的好成绩;同时,组长的一项革新也得到了厂里的认同,奖励了500元钱。我们师徒同时获奖,大家共同庆贺,心情十分愉快。


  那时每年厂里都有献血要求,名额是一个班组一个。献血日那天,组长来传达厂里精神,底下人都说这件事领导应带头,况且都得奖金了。听到这些话,我的侠肝义胆劲儿上来了,拍着胸脯对组长表态:“组长,你教我那么多本事,陪我练习比赛项目,否则我也不会取得好成绩;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替你去献血。”


  年终的时候,厂里组织演讲比赛,讲述身边工作优秀者的感人事迹,弘扬先进精神。我为组长写了一篇演讲稿———“我心中的明星”。演讲很成功,组长一夜间成了明星,许多人见她都说:“咱们的明星来了!”我也因此和组长的关系越来越好,她几乎把我当成亲妹妹一样,就是她跟爱人上外地旅游,也会让我去她家陪她姑娘几天。那段时间我工作起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没人干的活我都积极主动去干,年假也不休,整天快乐得像只小鸟一样。


  组长那几年工作业绩不错,也许光环太多了,树敌也多了。单位的一位副处长不知何故与她的矛盾愈来愈深,终于有一天,他俩在办公室里正面交火了。组长写了那位副处长“假公济私,收受贿赂”等10条罪状,然后集合班组的人挨个签字。别人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轮到我时,我犹豫了。我曾经听母亲说过,我工作调动全是那位副处长帮助协调的,我怎能忘恩负义?何况他与组长发生矛盾,错又不全在他身上。于是,我咬咬牙,第一次没听组长的话。


  组长当时也没说什么,带着除我之外全体组员的签字名单递到了厂里,并组织大家去党办、厂办、纪检委、人事科……总之机关楼的每一个科室都走遍了。那阵势真是浩浩荡荡,但这支队伍里唯独没有我。


  组长闹了一阵子后,三年一度的中层改选在即,那位副处长因此事下野了,并愤愤辞去工作离开了厂子。


  大家在组长的领导下欢呼胜利,从此便没有了我的好日子。刚开始,她总是在工作中挑我的错,经常训斥我;班组里的其他人也排斥我,新来的几位小同事更是不敢和我说话。后来,她竟不再给我派活了,我来了就让我待着,这让我的心里特别失落。我是个好强的人,工作上一直都做得很好,大家对我的评价也很高。记得有一次媒体来厂里采访,先做调查,无记名投票,如果有三位同事说你好就给上报纸,结果我们班组就我一个人上了报纸。


  被人孤立的滋味很不好受,悲痛和伤感时时笼罩着我的心。在那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我整宿失眠,想着想着就哭了,还不愿意让家里人知道,相当抑郁。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以前和我亲如姐妹的组长怎么会因为那点事就如此对待我呢?


  因为组长天天不理我,也没人听我倾诉,我的精神几乎达到崩溃边缘。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了,决定放下自尊,主动找她谈,向她告饶。我哭着对她说:“领导,我知道自己做错了,我想好好工作,你就给我安排活吧。”她说:“那不行!我这儿搁不下你,没有活给你干,你爱找哪儿找哪儿去。”记得我们是在一个职工用品仓库里谈的,我当时一下就受不了了,感觉一股血往头上涌,随即晕了过去。那天是2001年1月15日,是我第一次晕倒。


  但组长并没有放过我,而是到处宣扬我这不行那不行,还有病了,整得别的部门也不敢要我。此后,我的症状越来越严重,经常吃不下饭,有时候会意识丧失几秒钟,有时候站在平地上就像在火车上晃动。而这一切我一直瞒着家人,不想让他们为我操心,直到有一天,我在家里晕倒了……


  当时母亲正好在家,看到此情此景吓坏了:“姑娘啊,你这是咋的了?”在母亲的一再追问下,我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她说了。母亲当时气得都不行了,浑身像是抽搐了似的,痛苦的脸上泪如雨下。过了好大一会儿,母亲才平静下来,安慰我说:“姑娘,没事,妈领你找他们去。”


  第二天,母亲就去我单位了。母亲没有去找组长,而是直接找我们厂长去了。因为组长给我造的舆论太大,厂长开始不愿见母亲,后来又让母亲找我们工艺处;工艺处领导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只是给我放一段时间假,让我去医院看病。


  接着,母亲忙带我去医院看病。长春、沈阳、哈尔滨……东北的各大医院都去了,什么CT、核磁、脑彩超、脑电图等都查了,却没发现什么问题。可这种突然晕倒伴抽搐的现象又发生了两回。母亲又执意带我去北京,要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我认为检查都没事,去北京消费太贵,可母亲还是坚定地把我拽上火车。


  人家首都医院医生水平就是高,医生分析,虽然我临床报告无异常,但临床症状就是癫痫病。因为我出生时有窒息史,当时没有哭出声来(我母亲都吓哭了,怕我是哑巴),导致大脑缺氧。而出生时有窒息史的人是癫痫病的高发人群,一旦在生活或工作中受到强烈刺激,在特定的情况下就会发病。


  诊断结果出来后,母亲拖着沉重的脚步陪同我离开了医院。我看母亲的表情十分严肃,但很快笑意就浮现在脸上:“没关系的,咱们有信心治好病,既然来北京了,妈带你去长城玩一玩吧。”我们玩得很好,在长城脚下,还遇到一位穿僧侣服的人。他对母亲说:“女施主,你有佛缘,请一串佛珠吧。”我对母亲说:“这都是骗子。”母亲没理我,若有所思地说:“心诚则灵。”

 


  从北京回到家后,我开始遵医嘱用药了。医生建议我在用药的同时最好脱离原来的工作环境,要有个好心情,病情才能好转。母亲又跑到我单位,找我们工艺处领导反复商量我调工作的事。我们处里有一位老师,是我的贵人,他对我母亲说:“我给你姑娘找个地方去不去?”他说的是厂办公室。厂办公室是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上的地方啊!母亲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那一段时间,母亲天天去找厂办公室的领导,那个领导刚开始也拒母亲于千里之外,后来我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跟他谈的,使他慢慢了解了事情的真相,理解了我,最终同意我调到厂办公室。


  现在想来,真是难为她老人家了。那段时间,母亲在我面前总是装得很轻松,但看着她日渐衰老的面庞,我的心真是一揪一揪地痛。补充一点,得知我得的病是癫痫,组长很吃惊,她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她主动领我看病,说:“你看咋会这样呢?”并给我找了省内最好的医生。我们的恩怨也就慢慢地化解了。


  自从我生病后,母亲在家里极力维护我,生怕我受委屈,总是顺着我说话,并告知家庭所有成员不能惹我生气。我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


  我吃了一段时间药后病情没有多大起色,而且肝功能也受到损害,转氨酶竟达到了248(正常值为0~40)!全家人都吓坏了,忙让我去看医生。医生建议我必须及早保肝治疗。在众多保肝药物中,我选择了经济便宜的“肌苷”。从医院回来后,我把此事说给父母听,主要是怕他们惦记,让他们放心。说过之后,我觉得疲乏,倒头便睡了。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便闻到了屋子里飘着一股香气,睁开眼,看见父母正在我床边看着我。见我醒来,母亲迫不及待地对我说:“姑娘,快起来尝尝妈给你做的酱鸡肝、蒸鸡肝、炒鸡肝、卤鸡肝,你一定爱吃的,多吃点,肝会好的。”一席话说得我直发愣,就问母亲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跟鸡肝较上劲儿了。父亲接过话茬儿说:“你不是说鸡肝能降转氨酶吗?”哦,原来是这样!父母把“肌苷”当成了“鸡肝”。望着满头银发,带着期盼眼神的父母,我的心酸酸的。


  母亲对我的保护是无微不至的,甚至是忘我的。有一次我在家晕倒后醒来,发现母亲的手被我咬出了血。原来是母亲怕我抽搐时把舌或唇咬伤,她就把她的手指伸进我的嘴里,任我咬她而不伤我自己。还有一次我夜里犯病尿床了,当我清醒后,看到了母亲为我洗被单的身影。那段日子,疾病的折磨、药物的副作用,我的记忆受到抑制,母亲怕我路上出事,在我随身的背包里放上家里的联系电话,并写明病因以求帮助。

 


  我的病迟迟不见好转,母亲心急如焚,又不知该怎么办。有一天,我发现家里多了一尊佛像。母亲说:“别的能耐妈也没有,希望能感动上苍,让你早日好起来。”


  母亲以前不信佛,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她也是被逼无奈,觉得我这个病咋的也治不好了,就寻求一点心理安慰吧。另外,她之所以信佛,也与我曾说的一句话有关。记得我和母亲上北京看病时,有一天她领我到石景山区承恩寺的天王殿走了一圈儿后,我突然间就不行了,又犯病了,倒了下去。醒来后我说:“妈,我看那佛像好像冲我挤眼睛。”母亲一听这话就说:“哎呀,这是不是佛在暗示你啊!”


  从此,母亲开始天天诵经,吃斋念佛,不问世事。以前,母亲是一个性格开朗、兴趣广泛、喜爱结交朋友的人,现如今她和以前的那些朋友基本不联系了,社交领域仅仅是她的那些佛友;她和家人一起交流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仅有的交流也只是与我们谈论佛法。


  渐渐地,母亲要求我也要与她一样,吃素食。有一次我一个同事来我家吃饭,席间母亲竟叮嘱人家看着我,不让我吃肉。母亲每天4点钟就起床,拉着我和她一起念经。她能在佛像面前跪一个上午,可我连10分钟都坚持不了。母亲硬性规定我不能参与朋友聚会,不能看电视,不能长时间看报看书,不能听耳机。她说这些都是医生说的,我必须听从。就连我要和同事们一起参加本科自学考试,她也不同意,怕伤了我的脑细胞。


  可能是疾病的影响,我的性格改变很大,对于母亲这样多的干涉,我很是不舒服,常常和她对着干。我总爱莫名其妙地乱发脾气,尤其对她逼我念经,更是心烦,母女关系越来越不和谐。我也懒得叫“妈”了,到最后连“妈”这个称谓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老迷信”、“迷信头子”、“大傻”、“烦人精”。


  记得那是2011年年末,单位晋级人员要填职称表。由于我没有获得本科文凭,同事们都填表了,唯独我没有资格。他们都说我真不该听老人的话,若当初和他们一起学习,毕业是非常轻松的,错过这次晋级机会真是太遗憾了。我只感到心头火气上升,血往上涌,心跳得特别快,便火速奔回家里。见到母亲,我怒火冲天,郁积在心中许久的怨气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说了让我后悔一辈子的话。我冲着母亲大喊大叫:“你这个老迷信!都是因为你!你整天逼我念经,不让我干这不让我干那,不让我念本科,我这辈子算完了,是你把我的前程给毁了!”见母亲不吱声,我更加口无遮拦:“你这么愿意念佛,就出家好了,赶紧出家,愿意上哪儿上哪儿,没人理你……”我的思维走进了死角,竟做了更疯狂的举动,把母亲的一本经书撕得粉碎,扔到母亲身上。


  母亲脾气一直很好,我都做出这样的事了她也没动怒,只是很无奈地说:“姑娘,你就这么烦你妈啊?”我说:“对,你说得太对了,我就这么烦你!你让我再念经我就把你剩下那些经书都烧了!”我夺门而出,好几天住在同学家,也没往家里打电话。


  忽然有一天,父亲来电话让我回家一趟。到家后我看到母亲留下一封信,拆开一看顿时惊呆了,上面写着:“我去藏地了。”只这几个字,也没说上藏地啥地方,母亲谁也没告诉就走了。父亲说:“你就作吧,把你妈撵走了,这回高兴了吧?”


  母亲的出走和父亲的话,让我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就好像我的灵魂狠狠地挨了一鞭子。我像木桩似的定在没有了母亲的家里,失魂落魄,深深地陷入了对自己这一行为的忧虑和悔恨之中,无声的泪洒落在信纸上……


  一晃,近一年过去了,母亲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只能从心底呐喊:“妈,请原谅我,快回家吧!”


  找母亲回来都是我弟弟的功劳。母亲走后,弟弟一直在西藏、四川等佛教圣地的网站发布寻人启事。终于有一天,有个认识我母亲的人看到了弟弟的帖子,并把母亲的信息告诉了弟弟。那天弟弟下班回家高兴地对我说:“姐啊,我终于把妈找到了!她在四川甘孜一座特别偏僻的寺庙里带发修行……”当弟弟把从网络上下载的母亲所在寺院的照片、住的房间等给我看时,我禁不住泪如雨下。


  弟弟直接跟母亲通话,劝她回家。她本不愿回来,想修上一年再说,当时还有几天就到一年了。但母亲还是在我弟弟的强烈坚持下决定回家。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我跟弟弟去飞机场接她的时候,看到她又黑又瘦的样子,我的心里一阵酸涩,一种更为强烈的自责突然袭来。我哭着抱住母亲:“妈啊,你看我也不孝啊,让你受苦了!”母亲说:“姑娘啊,妈就想让你的病快点好,只要你能好,妈在哪儿念经都行。”


  自始至终,母亲对我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她原来至少有110斤的体重,回来时瘦得只有70斤了。她为我吃素、在高原上受苦,却心甘情愿,乐此不疲。她一回来就急着跟我分享学佛体会:“哎呀,你看妈这次获益匪浅……”“是你前世造业引起的这个病,所以你不能怨恨你的组长,对谁也不能有嗔恨心,你要心胸开阔,为人善良……”


  母亲回来以后每天还是照常念经,还是为我祈祷,而且达到了更高的境界,有时还出去给人讲课。她对我的病也能接受了,认为顺其自然才好。我现在工作顺心,心气平和。因为坚持规律用药,注意保肝保肾,健康情况也好了很多,有五六年不抽搐了,犯病时只是短暂的意识丧失,间隔也很远。我也尊重和支持母亲的信仰,给她买供佛的水果,初一陪她上庙里拜佛,也伴她去放生。只要母亲高兴的事,我都愿意去做。


  此事至今已过去几年了,虽然母亲从未责怪过我,但我还是放不下曾经对母亲的不孝。再怎么说,我也不应该以自己有病为由去伤害年迈的母亲啊!在我恣意伤害母亲的时候,我怎么忘了母亲为我复读四处求人借钱的情形?怎么忘了母亲为我找工作、调工作低声下气求人的辛苦?怎么忘了母亲为了我的病快点好,天天早晨4点就起来念经祈祷的无奈?母亲都是70多岁的人了,该有多累啊!为了我,母亲真是操碎了心,而我却理解不了母亲的一片苦心。想来是性格决定了我的命运,有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心智不够成熟,母亲越是对我好我越是气她,就不像一个成熟人所干的事。


  我始终认为,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母亲最后决定离家出走,是命运安排的一种必然,也是命运对我良心的终生惩罚,使我成为良心上的终身罪犯,永远得不到宽恕。


小薇

 

 

标签: 母亲 宽恕

作者:喃喃 分类:亲人 浏览:1238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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