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无限悔恨无处诉,一份孝心一世空

 父亲走的第二天,儿子出生;为了儿子,我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作者

1980年,父亲来部队看我时,我和父亲的合影

1984年,我和妻子抱着不满周岁的儿子的照片。儿子每天都给我送来一些快乐,送来他年轻生命的勃勃生机,送来对我最大的安慰:父亲的血脉世代相传,生生不息


 我1952年出生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宾县满井乡一个比较偏僻的农村,1972年当兵,转业被安置到吉林省四平市。本人祖籍山东,祖父小时候跟曾祖父闯关东,落户到松花江边,以捕鱼为生。父母于1946年结婚成家,至今已经过去70余年。当年这个含辛茹苦、命运多舛的家,孕育了我们兄弟姐妹5人。我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如今,我们5个家庭已分支成17个小家,47口人,家家幸福美满,事事顺心如意,儿女又都很孝顺,让我们尽享天伦之乐。人在福中,抚今追昔,我内心对苦命早逝的父母深感愧疚。

 “水火相克”母亲去世让我心灵备受折磨

  父母成家时,东北刚刚解放。土地改革时,祖父家8口人分得土地45亩、草房4间、马3匹,一家人过上了翻身解放当家做主的好日子。但是,在解放初期东北的偏僻农村,人民群众生活还都很困难,父母婚后单过,分家时也没有向家里要什么;加之父亲脚上长了很多鸡眼,干不了农活,又没有别的技能,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巴。

  到我记事的时候,由于孩子多,收入少,就连吃块糖和饼干之类的小食品都是特别奢侈的事。也许是小孩都喜欢甜味和咸味的缘故吧,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我竟偷做菜用的大粒盐吃,被母亲发现后制止。母亲吓唬我说:“蝙蝠就是老鼠吃咸盐变的,你要再吃也会变成蝙蝠的。”由于小时候食盐过量,我养成了口重的饮食习惯,造成咽喉和气管都不好,而且导致高血压病。

  那时,我们一家人很少添置新衣服,总是小孩捡大孩的穿,破了脏了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再轮着穿,甚至不分男女混着穿,我就没少穿过姐姐的带大襟衣裳。童年时这种极少穿戴新衣服、新鞋帽的苦日子,倒使我养成了艰苦朴素、简单生活的习惯,甚至感到穿新衣服特别拘谨和不自然。当兵提干以后,我仍然坚持部队发啥穿啥,从不为自己添置时尚的衣物,为此曾被所在部队树立为“保持普通一兵本色”的先进典型。

  母亲为了保证5个孩子的穿戴,经常夜里点灯熬油做针线活,有时甚至通宵达旦。一天夜里,灯里油少不亮了,母亲让我给油灯加水。当时我并不知道家里连点灯用煤油都不充裕,以为煤油就是掺水用的,其实是因为灯捻短了够不着油,加水后油浮上水面,灯就能一直将油燃尽。这段往事,我曾吟诗铭记:“油灯摇曳水助燃,三星过午人未眠。儿女挨肩挤满炕,千针万线连饥寒。风雪似剑愿夜长,温饱如鞭恨日短。晚辈花甲恋母爱,肝肠寸断怎报还。”

  由于生活窘迫,儿女拖累,过度操劳,母亲患上了肺结核,当时农村管这种病叫痨病。母亲病倒后,没钱住院治疗,只在家里断断续续地打针吃药,后来病情越拖越重。在1960年夏天,听说邻村来了个大仙(巫医),能掐会算又能治病,母亲便拖着虚弱的身体,领着我去看病。看完后听大仙说,母亲是火命,我是水命,“水火相克”,我必须改口,管“妈”叫“娘”。

  母亲没有文化,深受封建迷信思想影响,听信了大仙的话,就感觉自己的性命掌握在儿子的手上。看完病,在回家的路上,母亲是哄一道劝一道,甚至用央求的口吻说:“三子(我的乳名),你要是改口叫‘娘’,娘的病就能好,娘比妈会更喜欢你。”我看到母亲汗水湿透了衣裳,似乎也感觉到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了。当时我已经8岁了,虽然没有母亲那么迷信,但对大仙的话也是将信将疑,但是我无论如何就是张不开嘴叫“娘”。

  为了改口一事,父亲,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姨姨、舅舅等亲人都曾反复劝说我开口叫“娘”,可我就是嘴硬,怎么也叫不出来。后来,母亲病情逐渐加重。当时我心里十分矛盾,叫“娘”难改口,喊“妈”怕妈走……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对母亲竟失去了称谓。记得有一天晚上叫母亲吃药,我看着朦胧中的母亲,试图喊一声“娘”。我心想,我的这一声呼唤,连同手上端的这碗汤药,一定会有回天之力,让母亲很快康复的。万分遗憾和悔恨的是,在病入膏肓的乌发亲娘床前,我站立许久,最终却没能喊一声“娘”。一直到母亲去世,这一声“娘”也没说出口。

  性格决定命运,由于我的顽固偏执,甚至让母亲失去了求生的欲望。老人家在天之灵也无法理解,改口叫“娘”对于一个8岁的孩子怎么就那么难?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奇迹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因为母亲对巫医所言深信不疑,儿子的一声“娘”的呼唤,一定是她战胜病魔延续生命的巨大动力和精神支撑。

  困难时期治病难,娘亲命短儿可怜。母亲去世时年仅35岁,竟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家里空荡荡的,我的心也突然觉得一下子无处安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夜里做梦,梦见自己改口叫“娘”了,并且在母亲领我去看病的路上拼命奔跑给娘买药。重病的母亲听我一声声叫“娘”,又吃了我买的药,竟神奇般的痊愈了。等梦醒来,泪水已打湿了枕头……

  在那期间,我去姥姥家或姨姨家,只要有人一提到母亲,我就止不住会号啕大哭。别人不知道,我心里明白,这哭声实际是对自己罪过的痛悔和良心的谴责。打那以后,亲人和邻居们当着我的面,再也不提我那年纪轻轻扔下5个儿女(最大的13岁、最小的4岁)便撒手人寰的苦命亲娘了。

 走出学校又当兵没为家庭分忧令我愧疚不已

  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是1961年秋季去世的,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父亲还不满33岁,带领我们兄弟姐妹5个,生活实在难以维持。父亲是爷爷的老儿子,小时有些娇惯,脾气性格不好。母亲在世时,因为父亲不着家,干活少,还酗酒,俩人性格不合,时常吵架,有时父亲还对母亲实施家暴。所以,我们5个孩子在感情的天平上都倾向母亲。

  母亲去世后,父亲有了很大改变,一下子就把精力和心血都用到了我们5个孩子身上。记得那时为了填饱肚子,父亲用苞米瓤子(玉米棒子除去玉米粒剩下的部分)、椴树叶子等粉碎后掺少许玉米面、高粱面、豆饼面等做成“代食品”给我们吃。这东西既难吃,吃了又便秘,严重时我们痛得叫苦连天也没有办法。夏天,我和姐姐妹妹们去挖野菜,爬树撸榆树钱充饥。冬天,父亲跟生产队大马车送公粮,卸粮时,有个别麻袋没倒干净,父亲就将袋子里的几粒粮食再抖搂出来揣回家。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平安度日,父亲甚至不顾做人的尊严和道德底线而占公家的便宜。

  黑龙江的冬天特别冷,怕我上学冻脚,父亲教我穿靰鞡。父亲把柔软的靰鞡草絮到靰鞡里,四周均匀,多少适当,然后把我的脚包好穿进去,最后再把靰鞡带系紧完事。这样的穿法儿虽然很麻烦,又不好看,但是既暖和又舒服。

  那些年,每到春秋换季时,大姑或是舅妈都会来我家,和姐姐一起缝补浆洗,一干就是好几天,大活干完剩下的小活再由姐姐自己干。当时姐姐只有十一二岁,白天看家做饭,夜晚带领我和妹妹们去邻居王姨家做针线活。王姨拿我们就当是自己的孩子,边教我们做活边给我们讲故事。

  母亲去世后,哥哥、姐姐和大妹妹相继辍学。哥哥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贴补家用,保证我上学。我念初中时,要去满井乡里念,从家到学校每天往返20多里,冬天天不亮就走,天黑才到家。为了让我吃饱穿暖不耽误学习,姐姐天天起早做饭,有时怕睡过点儿,半夜一醒就不敢再睡了。怕我上课坐椅子受凉,姐姐为我缝了个厚实的鸡毛坐垫。怕我冻手,姐姐用野兔皮给我做抄袖,走路上课都可以戴,既省事又暖和。后来,我就在学校住宿。可学校住宿条件不好,是大通铺,父亲就通过我大爷走关系。我大爷在乡供销社当主任,父亲求大爷利用职务之便照顾我。供销社下面有个采购站,那里有火炕,冬天不冷,大爷就安排我去住了。

  1967年哥哥结婚后,很快便分家单过了。1969年,我初中毕业,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时家里的情况很不好,像散伙了似的,因为哥哥、姐姐、二妹都结婚了,家里只剩父亲和小妹妹。哥哥当时生活条件差,父亲和小妹妹只得选择与姐姐一家一起生活。父亲为了改变家庭现状,想让我尽早成家立业,他和小妹能和我一起过。农村重男轻女观念很重,不像现在姑娘、儿子都一样,父亲觉得儿子的家才是他的家,并把希望寄托在我这个老儿子身上。

  正巧有好心人为我介绍对象,女方对我家庭和个人情况都挺满意;而且我们家人见了姑娘,也感觉挺合适。哪曾想,让我去看时,我说啥也不去。父亲劝我说:“你现在年龄不大,看好了可以先处,不着急结婚,就算是‘扔把笤帚占个碾子’……”不管父亲咋说,我还是没去见面。为这事父亲挺伤心,并且气愤地说:“你不找,有相当的我还想找呢!”

  虽然我违背了父亲的意愿,但父亲还是尊重我的选择。我身单力薄,而且手比脚还笨,对干农活不入门,也有些吃不消。乡里原来只有初中班,“文革”期间,全国开展教育革命,我回乡一年后,乡里又开办了高中班。于是,我又迫不及待地去念了高中。读完两年高中之后,紧接着又要当兵。其实,按我的身体条件,当兵是不合格的。由于我当兵心切,血压高就吃降压药,眼睛近视就背视力表,真是费尽了心机才好不容易穿上这身军装,结果在部队一干就是25年。作为儿子,我在家庭遇到特殊困难的情况下,不能替父亲分担压力,排忧解难,内心总是深感愧疚。

  回想起来,父亲在我们兄弟姐妹5人中最偏向我。家里无论怎么困难,对我上学念书、报名参军都积极支持,而宁愿自己承担经济和精神上的巨大压力。

  记得我小时农村条件不好,晚上没电都点煤油灯。煤油灯是带焾的,有油烟子。父亲为了我晚上看书写作业方便,在家庭极其困难的情况下给我买了个罩子灯——也是点煤油的灯,但在上面罩个玻璃罩。罩上玻璃罩后这个灯特别亮,而且没有油烟子,但比较费油。

  还记得父亲总是有意培养我。他算盘打得好,村里年终决算都得一起算账,这工作都是父亲来做。我小时父亲经常教我打算盘,背小九九。

  有一件事让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天突发腹痛腹泻,折磨得脸色苍白。因为离我们满井乡医院有10多里路,父亲只好背着我去邻近的鸟河乡医院看病,但也有三四里路。这几里路对常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有脚病的父亲却是挺艰难的事。他忍着脚痛,背着我一步步走,累得汗水直淌,我要下地自己走他不让,硬是咬牙把我一直背到医院。

 没给父亲养老送终让我悔恨终生

  我当兵以后,父亲把我视为他的骄傲,特别是我提干以后,他走到哪儿夸到哪儿,怀里还揣着我的照片让人家看,给我物色对象。

  在我当兵期间,大约是1980年,父亲还来部队看过我一次,住了几宿。那时我在师机关当干事,他看我干得挺好,很高兴。临行前我们还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相。记得父亲回家时我们爷儿俩还为买票的事争执不下。那时从四平到哈尔滨快车票7元2角,慢车票6元。从部队回家得先到哈尔滨,再到宾县,然后再到满井乡,最后到村里,这一路下来得需要一天多时间。我怕他折腾,要给他买快车票,他却坚持买了慢车票。他说:“我回去也没啥急事。”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大半生都在孤独中度过。父亲高小毕业,不仅能写会算,还能说会道,十里八村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请他给说和调解,是有名的面上人、主事人。按照他本人条件,正当而立之年,再找个老伴也是人之常情,并且完全可以办到。而在我们的记忆中,好像父亲从未动过“续弦”的念头。我至今还深深记得父亲当时说的话:“再找一个,前一窝后一窝的不好往一块整。这5个孩子没妈都够苦的了,就别再让他们受伤害了。”为此,父亲长期压抑自己的情感,默默承受“男寡”的隐痛,活得实在太苦太累。他守着我们兄弟姐妹,一守就是22年,令人难以想象,直到自己的生命匆匆画上了句号。

  我于1981年在部队驻地结婚成家。当我带着新婚妻子回到老家,从未见父亲那么高兴过。不少老亲少友纷纷前来贺喜。客人走后,大爷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爸这辈子最羡慕城市生活,前几年他曾经带着你小妹妹去方正县城你老姑家,后来因为户口问题解决不了才不得不回来。现在你在四平成家了,以后把你爸接去,只要有块能放张床的地方就行啊!”大爷的话也说出了父亲的心声,在我心中也有很重的分量。可我结婚时没有住房,妻子住娘家,接父亲来四平实在无能为力。从我成家到父亲去世的两年时间里,老人家只来过一次四平,而且就待一周。记得那是1981年秋天,父亲来四平住在岳父家。唠家常时父亲讲起我们家的故事,讲起我们小时候的艰难岁月和他自己的苦难经历,令岳父一家人很感动。当然也少不了讲他的子女们的好,特别是夸我有出息。谁能想到,父亲1983年就去世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来四平生活的夙愿落空,大爷的嘱托也化为泡影。

  前面说,父亲和小妹妹一起跟姐姐一家共同生活。父亲除了腿脚的老毛病外,还经常腰酸背痛,咳嗽不止。我结婚以后,父亲的病情越来越重了,1983年初,年仅55岁的父亲被确诊为肺癌。父亲考虑到家里的经济和护理等条件,也知道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在医院只住了一个星期就坚决要求回家。在家调养期间,主要是姐姐和妹妹们照料护理,小妹妹还学会了打针。

  父亲病危期间,我向部队领导请假回家准备处理老人后事。心里想,母亲去世时自己小,不懂事,留下的遗憾已无法弥补,对父亲我必须要尽一个儿子应尽的孝心。

  回到家后,我在父亲身边照顾没有几天,父亲就撵我回去。父亲对我说:“你媳妇是这几天的月子,生孩子身边不能没人。你在家也挡不了我死,看着你就行了。”当时父亲病情看似比较稳定,我们都感觉还能挺一段时间。临行时,我攥着父亲的手,轻叹一声说:“等孩子出生后,我马上来看您。”

  于是,我就又返回部队驻地,把妻子送进了医院,准备孩子出生后再回去。可是我万万没有料到,我回来刚一周父亲就去世了,第二天儿子降生。

  父亲去世后,家里没有立即告诉我,一个星期后我才接到信儿。父亲的后事是哥哥姐姐和妹妹们共同处理的。

  这个不幸的消息像一记重锤锤得我身心俱痛,让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没脸纵情痛哭一场,我对不起父亲。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相信父亲已经离开了我。可是父亲的新坟告诉我,父亲死了,我在地上,他在地下,阴阳两隔,父子再难相见。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父亲身边照顾他。

  仔细想想,任何一个父亲,在他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候,该是多么需要他的子女守候在身边,为自己送终啊!况且,我的父亲还是一位有着悲惨经历的老人,子女就是他的全部世界。他却能将自己的死亡置之度外,而将后人的降生摆在前面,这是何等无私的父爱!

  为了儿子的降生而忍心离开了生命垂危的父亲,让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直到现在,我都在默默祈祷,但愿我的儿子别像他爸爸这样。

  天下第一父子情,老来欲孝万事空。为了表达心中的悔恨,我也曾为此赋诗一首:“花甲空叹父恩深,鳏夫持家倍艰辛。常忧衣食心操碎,梦恐病魔苦呻吟。命运多舛痛早逝,儿女情疏少温馨。无限悔恨无处诉,孝心化作泪倾盆。”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一晃父亲去世已经30多年,母亲去世已经50多年。他们历经磨难,积劳成疾,匆匆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他们没有自己子女们的幸运,没有赶上当下最美好的大国盛世。如今,我已年过花甲,只能把对“百善孝为先”迟来的感悟化作力量,用来为家庭、为社会多做有益的事,让自己的晚年生活更充实,更有意义。

  我身体不太好,多年来一直受高血压、脑供血不足、神经衰弱等慢性病困扰。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健康快乐的老人,退休后我坚持长跑、打乒乓球、冬泳等体育锻炼,并坚持读书看报等。几年来,既为自己减轻了病痛,又为家庭减少了负担。我无法改变过去,只能改变未来,我所能给父母的最好感谢,就是以我自己的方式,把父母的爱传递给我的孩子;这也是等于以实际行动祈祷父母在天之灵的宽恕。我知道,父母会懂我的心。我想在这里对远在天堂的父母说:“爸爸妈妈,放心吧,我的生命就是你们生命的延续,你们会感到自己活得特别坚强。”

魏荣帜


标签: 父亲 悔恨

作者:喃喃 分类:亲人 浏览:947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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