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我害死了5岁的妹妹,也让妈妈伤心欲绝

       聊以自慰的是,在妈妈的有生之年,我终于和她面对面地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虽是在酒后,但酒后吐真言,这是我对小清妹妹发自内心的忏悔。——作者


   照片摄于1957年。从右到左:我(本文作者)、二姐、父亲(怀抱小弟)、母亲(怀抱小莲妹妹)、大嫂、大姐


这是一个埋藏在我心底57年的秘密,从来不愿意对外人提起。


  我出生在吉林省永吉县一个叫菜家林子的小山村。爸爸从10岁起就给商店当学徒,后来做店员。土改时,家里被划为贫农,分了两间草屋、一垧多地。别的农民都欢天喜地的,可面对土地,爸爸却愁眉苦脸,因为他对种地一窍不通。


  那时我们全家9口人,7个孩子都还小,只有大哥、大姐在读书。家里没有牲畜,没有大型生产工具,干农活全是借别人家的工具。等别人家干完活后,我们家才能干。爸爸不会使用牲畜,犁地、赶车等农活都要雇人。雇一副犁杖蹚地,一天需要4个工换。爸爸给别人家铲地还工,都没人用他。爸爸铲地倒退着走,使用锄头像镐头,一锄下去,刨得很深,刨起的土把草和苗都盖上了,农村叫“花搭脸儿”。


  我们分到的地是沙土地,上面的石头很多,割地时常把镰刀崩了。一年忙到头,打下的粮食除去交公粮,只够吃大半年。没粮就和别人家借,年年吃“探头粮”,家里经常挨饿。如果大馇子粥能吃饱,让我干啥都行。


  大哥在外地读中学,大姐读小学,好一点的衣服,先可上学的哥哥、姐姐穿。到了夏季,妈妈把棉衣里的棉花掏出,给我们当夹衣穿。我有一件上衣,不知穿了几年,补丁摞补丁,足有几斤重。我小的时候,从不盼过年,因为一到年关,会有不少债主上门讨债。我6岁时,就到地边割蒿草当柴火,多时一天割6捆,什么活都帮妈妈干。那时新中国刚刚成立,国家百废待兴,广大工人、农民刚刚翻身,日子都过得十分困苦。


  我不让妹妹吃鸡蛋


  1955年,我7岁,身下还有一个5岁的妹妹和一个3岁的弟弟。


  妹妹叫小清,圆脸、杏眼,没说话先笑,小嘴特别能说。妹妹很懂事,会来事。妈妈干活时,她会给妈妈拿凳子坐;妈妈歇下时,她就递过烟袋让妈妈抽。妈妈特别喜欢小清,也对她格外宠爱。妈妈总夸小清:“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


  别人都说,无论长相,还是性格,小清特像妈妈。从前没有小清时,妈妈最喜欢我,自从有了小清,妈妈是移情别爱了。我很嫉妒小清,总和她闹矛盾。小清到妈妈那里告状,妈妈就骂我、打我;我到妈妈那里告状,妈妈总是偏袒小清。我很不服气。


  这年初春母鸡刚开始下蛋的时候,小清突然病了,是“百日咳”。由于没钱医治,小清病得越来越重,妈妈给她熬小米粥,她都不吃。妈妈说要给她煮个鸡蛋吃,我坚决不同意。因为家里困难,除了卖粮,全年没有什么收入。爸爸、妈妈曾多次对我们说过,除了年节或家里来客人,平时谁也不能吃鸡蛋,都要攒起来卖了,买油、盐、布等生活必需品。所以,我们这些孩子有个头疼脑热,不愿意吃饭,谁也不奢望煮个鸡蛋吃,大人能给熬点小米粥就是“开小灶”了。小清有病,妈妈要给她煮个鸡蛋,我不分病情轻重,死板地认为,妈妈偏袒小清。于是,我把住装鸡蛋的筐,对妈妈说:“你们大人说话要算数,谁也不能破例……”


  妈妈说:“小清不是有病吗?”


  我说:“鸡蛋不治病,谁也不能吃!”


  那时,7岁的我就学会了“摸鸡蛋”。每天早晨打开鸡架,我挨个摸母鸡屁股,就知道当天有几个鸡下蛋。鸡把蛋下到别处,我也能想办法找回。家里存有多少个鸡蛋,每天下几个鸡蛋,我都一清二楚。上小学后,我数学格外好,也许就是那时打下的基础。


  趁我不在家时,妈妈就煮个鸡蛋给小清吃。我回来后,一数鸡蛋,发现少了,就问妈妈哪里去了,妈妈说我数的鸡蛋不准。我自认为我数鸡蛋的准确率达到百分之百,就大为光火,和妈妈大吵。妈妈在家里最有权威了,简直是说一不二,敢和妈妈叫板的,孩子中也就是我。一个7岁的孩子,竟这样霸道,真是不可思议,现在想来,都是贫穷惹的祸。


  我打了妹妹一拳


  初夏的时候,小清的病通过吃偏方服中草药,慢慢好了起来,也能下地走动了,还能帮妈妈干些活。


  一天,妈妈去几里地以外的地方给别人家薅地,我和小清妹妹、小弟弟,还有嫂子在家(大哥在初中时就结了婚)。弟弟从小就没有奶吃,妈妈给弟弟煮小米饭,然后用口嚼碎,再用“奶布子”过滤,给弟弟喂小米汁。等他稍大些,就熬小米粥喂,粥里放少许糖。妈妈说,我们家7个孩子都是用小米喂大的。


  给弟弟熬粥、喂粥,都是我的活。那天我给弟弟喂粥,喂到一半时,去上厕所,回来发现粥好像少了些。我就质问小清:“是不是我不在屋时你偷吃了?”小清一口否定,说她没吃。我却认定她偷吃了。小清嘴上还不让人,和我吵了起来。我恼羞成怒,上前照小清胸部就打了一拳。小清大哭,然后说句:“我找妈妈!”就走了,我也没管她。当时嫂子说我:“小孩子那么小,容易打坏的。”


  小清去找妈妈,边哭边走,走到村边一个小木桥旁,就再也走不动了,坐在桥边哭。

  等到天色晚了,妈妈给人家薅地回来,路过小桥边看到小清时,她已哭成泪人,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几个小时了。妈妈心如刀绞,怒火满腔,回家把我大骂一顿,也把嫂子说了:“孩子走了,你当大人的为什么不管?”


  从那以后,小清刚刚好转的病又犯了,而且一天比一天重。由于家里没钱医治,本来不难救治的“百日咳”,最终夺去了5岁妹妹的幼小生命。


  妹妹走的时候已瘦得皮包骨。她和妈妈苦苦央求,让妈妈给她做一双新鞋穿。可直到走时,妈妈也没能满足她的最后愿望,因为家里没钱买布做鞋。


  妹妹死后,爸爸用谷草将她捆起,扔到附近山上。


  妹妹的夭折,对妈妈的打击非常大。妈妈精神恍惚,整天像失了魂似的,拿东忘西。干活时妈妈总哼唱小曲,可无论是欢快的曲调还是悲伤的曲调,到了妈妈嘴里,一律都变得凄楚忧伤,让人听了心酸、心颤。妈妈还总说她“活着没意思”,一下子衰老了不少。


  小清刚死那段时间,妈妈常去山上哭。有一次,妈妈正哭时,从草丛中窜出一个小动物,也许是一只野兔吧,把妈妈吓着了,从此妈妈才不敢去山上哭了。妈妈在小清前后一共夭折了3个女儿,哪个也没像小清这样令她伤心欲绝。


  小清死后,妈妈的性格变得忧郁暴躁。她和爸爸、和我们这些孩子经常发脾气,尤其是常常因为我的一些过错,骂我、打我,还历数我对小清的种种不是。


  本来小清之死,我已犯下弥天大错,可我又错上加错。那年底生产队分完粮食,我竟当着妈妈的面说:“今年的粮食能够吃,少了一个人。”这句话伤透了妈妈的心,把妈妈气得直哆嗦,把我臭骂一顿,说我“蛇蝎心肠”、“心狠手毒”、“害死了小清”、“什么时候也饶不了你”。妈妈还说我“三岁看大,五岁看老,从小就不是个养爷子(养爷子:老话,意即孝顺长辈的孩子)”、“将来就是要大饭,也不到你的家门口”……


  看到妈妈这个样子,我认为小清的死,都是我的错,我是可恶的人,是不可饶恕的千古罪人。可人死不能复生,自己也无法弥补,我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自拔。我甚至想到,也许妹妹根本就没有偷吃小米粥,是我冤枉了她。如果她真的吃了,绝对不会那么理直气壮,也绝对不会那么委屈。我如果不打小清一拳,她就不会离家出走,病也不会再犯,更不会死去。是我害死了小清,也严重伤害了妈妈的感情。但性格倔犟的我,从来没有因为小清的事向妈妈认半个字的错。


  小清妹妹病故后,家里人都很伤心。除了妈妈,爸爸、大哥、大姐、二姐也都十分喜欢小清。尤其是大姐,她和小清最好。大姐每天放学,小清总是趴在玻璃窗上望着她回来。小清两个月时,妈妈得了场重病,装裹衣服都准备好了。妈妈要把小清送人,大姐坚决不同意。大姐天天喂小清小米面糊。一个晚上,大姐曾起来二十几次喂小清吃的、喝的。小清白天、晚上总哭,她吃小米面糊上火,满嘴起泡。小清死后,大姐总是偷偷地哭。一次,大姐还梦到小清拽她的衣服,让大姐给买件衣服穿……我可怜的妹妹,她从出生到夭折,从没穿过一双新鞋、从没穿过一件新衣。


  但是,除了妈妈,家里其他人谁也没有过多地指责我。虽然大家都认为我对小清有些过分,打她不对。也许是他们认为我当时还小,也许是妈妈已经说了我很多。如果大家都像妈妈那样不断地指责我,我就更惨了。


  妈妈原谅了我


  我上学后,学习比较用功,成绩总排在班里前几名,还做了班干部。妈妈对我渐渐好了起来,很少骂我、打我,也很少提小清的事了。妈妈还经常当着亲戚的面,夸我学习好,能干活。但随着知识的增加、年龄的增长,我对小清妹妹的罪孽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了。本来霸道的我,性格也变得内向忧郁,沉默寡言,内心极其敏感,很多东西都会碰到我。比如,家里一提到小清,我就会一激灵,既而难过好几天;再比如,老师若批评谁是“坏孩子”,即使根本不是说我,我也会往自己身上联想。少年的我,少了几分欢乐,多了几分忧愁,小小年纪就有了“抬头纹”。上初中时,老师说我是老成持重的“小老头”。其实,没人知道我的内心有多苦。


  虽然因为妹妹,我深深地伤害了妈妈,但妈妈最终还是原谅了我。我学习好,在家能干活,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经过一段时间,妈妈也冷静下来,想通了,理智战胜了感情。“这事不能全怪一个7岁的孩子。”妈妈说。


  在小清这个问题上,我能感觉到,妈妈也在不断地反省自己,也认识到对我的做法有不妥之处。但为人母的尊严不允许妈妈向我公开认错,只能在行动中体现出来。妈妈开始对我格外好,甚至比小清活着时还好。


  1958年,爸爸参加了供销社工作,全家变成了非农业户口,家里的生活渐渐好转。妈妈对我也格外关心起来,吃饭时总把干的给我,自己喝稀的。每年的“五月节”,家里每人都要分几个鸡蛋,妈妈一个也舍不得吃,全部给了我。在上中学6年的时间里,我都在学校住宿,每次回家,妈妈总是想方设法地给我做好吃的,走时还往学校拿,妈妈怕我在学校吃不饱。小莲妹妹(小清走后,妈妈又生了3个妹妹,后来小莲在4岁时也夭折了)说:“我最盼二哥回来!二哥一回来,家里准做好吃的。”


  妈妈再也不提小清的事了,她还说:“死了的小孩子,都是要债鬼,债要够了,人也走了,小清是我前世欠下的债。”妈妈还给我讲了一个“要债鬼”的故事。我知道,这是妈妈在宽慰自己,也是为了安慰我。


  由于“文革”,我没圆上大学梦。1968年,我高中毕业了。那时候,家里又处于一个非常时期。爸爸于1966年从供销社被精简回家,家里又重新变为农业户口,全家7口人只有爸爸一个人在生产队劳动(哥哥姐姐都已结婚另过)。由于爸爸不会干农活,只能在生产队当仓库保管员、饲养员,每天挣10分工,而下地干活的农民每天可以挣12分工。10分工到秋天才折合人民币8分钱。为了贴补家用,虽然妈妈常年有病,还坚持为下乡干部做饭,一年挣不上一千分。这样一年下来,爸爸妈妈所挣的工分还远远不够从生产队领回口粮的费用。即使自家养的猪卖了,也还差很多钱。对于不能领回口粮的社员,生产队就把口粮统一拉到8里地以外的公社粮库,待社员有钱时再从公社粮库领回。


  冬天,我们家常常用爬犁从公社粮库往家拉口粮。生产队打下的粮食产量很低,除去交公粮,社员分到的口粮很有限。当时的口粮标准每人每年只有360斤,所以社员们说:“够不够,三百六。”那时,家家都要吃“返销粮”。


  我从学校回到家,感到前途渺茫,心灰意冷。正赶上征兵,我想脱离农村去当兵。当时,家里太需要我这个劳动力了。大队、小队干部都不同意我去当兵,说我参军后,家里没人劳动,仗着军属的身份要求大队、小队照顾怎么办?妈妈找到大队、小队,和干部们表态说:“玉国参军后,家里困难自己解决,不要大队、小队一分钱照顾……”


  在家里的支持下,我于1969年参了军。我知道,在家里最需要我“挑大梁”时候,我选择了逃避,我是挺自私的。


  1969年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后,妈妈整天提心吊胆,为我的安全担忧,来信要到部队看望我。我坚决不同意,怕影响我进步,妈妈也答应不来了。可是有一天,连长告诉我:“你妈妈到部队驻地的火车站了……”我见到了妈妈。她两眼干涩,充满血丝,几个月不见,妈妈的身体消瘦了不少。她握着我的那双手直颤抖,说:“这是玉国吗?”


  妈妈在沈阳倒车时给我买的葡萄,用手绢包着,一路上没舍得吃一粒。妈妈还给我带来了我最爱吃的山里野果,有山梨干、山丁子小饼,还有渍山梨。二姐陪妈妈来的。二姐说,妈妈在家看电影,一有解放军打仗的镜头,她就哭。二姐说,妈妈在途中的两天里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的觉,总打听什么时候到部队,真是望眼欲穿。妈妈和二姐只在部队住了三宿,我就让她们回去了。妈妈和二姐把我和战友们的衣服、被褥都拆洗了,走时还给我买了七八斤苹果。   

 

  在我参军期间,妈妈得了很严重的肺气肿病,冬天喘不上气来,不能躺下睡觉,只能围着被子坐着。弟弟又得了骨髓炎,家里真是雪上加霜。生产队收入始终不好,家里的生活无法维持下去了。即使这样情况,妈妈也没要求我复员回家,一直鼓励我在部队安心工作。


  大姐每次回到家,看到家中揪心的状况,都一筹莫展,从家里回去,都要大病一场。大姐夫心疼大姐,干脆不让大姐回家。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大姐夫、大姐动用各种关系,千方百计地把家搬到了双阳县某村。这里是菜社,每天收入达两块钱左右,相当于过去收入的十几倍。全家的生活有了转机。


  1978年夏,我从部队探亲回家。一次在家喝酒。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都在饭桌上。那天我喝多了。这些年来,小清之死始终压抑着我、困扰着我,但我一直没有勇气向妈妈提起。借酒壮胆,我说起了自己小时候对待小清的种种不是,不禁潸然泪下。妈妈哭了,大姐、二姐也哭了。妈妈说:“那时你还小,不能全怨你,要怨就怨当时家太穷。”


  聊以自慰的是,在妈妈的有生之年,我终于和她面对面地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虽然是在酒后,但酒后吐真言,这是我对小清妹妹发自内心的忏悔。


  “我从那里所带走的是难以磨灭的罪恶回忆和难以忍受的良心谴责。这沉重的负担一直过了40年还压在我的心头,我由此而感到的痛苦不但没有减轻,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加沉重了。谁能相信一个孩子所犯的错误竟会产生如此可怕的后果呢?”这是卢梭《忏悔录》中的一段话,它确切地表达了我的心声,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让我禁不住泪如泉涌,痛哭失声。这是后话。


  1984年3月,我转业到永吉县工作。我从不庆幸自己当兵的选择是如何的正确,是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成全我,我才参了军、入了党、当了干部,才有了一份满意的工作。


  同年12月底,妈妈因肺气肿病加重,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刚强的妈妈一生辛苦,积劳成疾,去世时年仅68岁(爸爸已于1981年离世)。


  此后,二姐曾对我说过:“妈妈对你那么好,借你什么力了?”二姐的话一点不假。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妹妹小清,另一个是最疼爱我妈妈。关于小清,虽然她已经走了57年,但只要一想到她,我的心就隐隐作痛,这种感觉将伴随我的终生,无药可救。关于妈妈,虽然妈妈最终原谅了我,但只要一想到小清之死给妈妈造成的巨大痛苦,我的自责感就有增无减。而且,妈妈撒手人寰的时候,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还不到一年,妈妈没借上我一点力。“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我人生的另一大痛苦。


  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对弟弟、妹妹们多加关照,善待自己的亲人,善待身边人,这也是我救赎自己的唯一机会了。


  张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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